第三十七章 安安兮若轻云之蔽月（1 / 1）

冥界。 冥界的极北之地也被称为无鬼之地。这是一片寂静之地，无风，无杂音。天空阴郁的色调仿若不曾变化过，贫瘠干裂的土地弥漫着死气，寸寸土地由内而外从凄凉的干黄色渐渐向着绝望的死灰色转变着，空气压抑而沉重，仿佛是吞噬了这里一切的罪魁祸首。处于这种死寂之中，即便是鬼也是难以忍受。 在尽头，是一座座缭绕着幽暗迷雾的山峦，如今已被死气渗入侵蚀得碎裂，山体上布满了深不见底的裂痕。漫山遍野的幽暗迷雾中，似乎有几座的老旧建筑，闪着若有若无的黯淡的光。 忽地，从建筑中隐约间传出一丝丝尖叫嘶吼声，但还未传出缠绕山峦的黑雾，就已被撕碎抹净在了雾气中再无踪迹，一切无声无息。 极北之地依旧寂静如常。 …… 黑无常放下手中卷轴，面无表情，“白无常，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南部的鬼魂数急剧减少，有点不正常。” “哦，”白无常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道，“这怎么了？南方那群鬼域总是台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打来打去的，每年不都有这么几个月哗哗减少吗？” “但是，”黑无常盯着他的面色道，“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哦？”白无常一听精神来了，调笑道，“老黑啊，你怎么突然感性了？” “……”黑无常面无表情，低头接着翻阅卷轴，岔开话题道，“这次是该你报告给殿下么？” 白无常干咳几声，故作正经道，“这次不是你吗？” “上次是我。” “谁……谁能作证？”白无常翘起二郎腿，一副赖皮样儿，“我分明记得上次是我。” 黑无常撇了他一眼，道，“那好，这次你再去一趟。” “啊？凭什么？” “我分明记得殿下说你报告得好，想多听你报告。”黑无常面不改色道。 “真的假的？”白无常面露狐疑，“老黑你是不是又在逗我玩？” “嗯。”黑无常应了一声，头未抬。 “老黑你……”白无常横眉一挑，还想再说点什么，见黑无常拿起手上卷轴，手上施起瞬移的法术，不由一愣，道，“你干嘛去？” “去向殿下报告。” “哦。”白无常点点头，猛地似是想起什么，忙手上一挥施法困住黑无常，“慢着，你除了报告，不会添油加醋什么的吧？” “……”黑无常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放心。” “那行……” 但还不等他放下心，只听黑无常毫无感情的说道，“我不会说你漫不经心记错排班表。” “嗯？”白无常一愣。 “也不会说你工作懈怠，三番五次往外溜。” “啊？”白无常面色难看了一分。 “还有，你的法术什么时候能精进些？” 说完，黑无常仿若没有受到他的法术束缚一般活动自如，施法就要走。 “等等！”白无常暗暗瞪了他一眼，闪现到他面前，立马是一脸讨好的笑，“老黑啊，你这是真不会说，还是真会这么讲？” “随你怎么想，”黑无常默默移开视线，“我要走了。” “我去，我去行了吧，”白无常一把抢过卷轴，觍然打了个哈哈，道，“我之前是跟你开玩笑，这不工作太无趣了吗，老黑你别介意，我这就去。” 不等黑无常再说些什么，白无常已迅速沉心定气，感应出鬼王气息的所在之处，顿时化作一缕白烟消失不见，几乎刹那间，他便来到了一处荒废残破的楼顶，只见眼前立着的是一靛蓝锦袍的女子，面上是精致的妆容，秀色非凡。 他眸子一亮，竟然是孟婆罗嬿。 “小罗？好久不见啊，”白无常上前，说着时四下打量，却不见殿下的影子，甚至连之前感应到的气息都消散不见，不由疑惑问道，“殿下哪去了？” “殿下刚走，离去匆忙，不曾提起去了何处，”罗嬿颔首，莞尔道，“白老您来得可真不是时候了。” “跟你说多少次叫白哥就够了，怎么还白老白老得叫，把我都叫老了不少。”白无常哼了一声。 罗嬿但笑不语。 白无常见她依旧是这态度，也懒得与她计较，心下倒是解惑了，看来殿下定又是突然一时兴起地去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所以连这只可他们才能感应到的气息也隐藏去了。那此刻他倒是清闲无事了，殿下若是无意见他们，那他就算满世界找估计也找不到殿下。想到这，白无常便觉无聊，转而对孟婆产生了好奇，见罗嬿有要与他道别的意思，便是先开口道，“小罗，你来找殿下干嘛的？” 罗嬿一顿，轻叹一声道，“还不是关乎前鬼王之女……公主的事情。” 白无常蹙眉思索，道，“哦，是轻……” 霄字还没出口，白无常一下顿住口，面色一变，只见罗嬿也同是一般神色紧张严峻。他连忙改口道，“是她啊，差点就忘了这两字忌讳了。” 罗嬿点头，垂眸间似是回忆起了什么，眸色凄恻，道，“一曲轻歌含霜泪，缭绕霄云不遣飞。可怜今时今日，公主已不能以尊称提起。” “你也别太难受，心怀尊敬之情便可，无关称呼如何。这封号大概是不可再提了，毕竟是前朝公主，哪怕殿下准了，长老院也不会允许，”白无常安抚一番，见她仍面露凝重，便不再劝说，道，“你怎么又来跟殿下说这事情？” 忽地白无常一滞，似是心有头绪，愣怔道，“难道，你是又觉得这次的安琪诺能是公主转世？” 罗嬿道，“我有这种直觉。” “又是这话，你上次不也是这么说的，千年前你与殿下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个叫安琪诺的，觉得她是转世，但最后验证了不也不是吗？”白无常叹声道，“公主明明就已灰飞烟灭……斯人已去，你们都想开点吧。” “这次不一样，”罗嬿摇头道，“所以我要转世化人去验证这一点。” 白无常咋舌，看着她执拗的神色，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地劝道，“小罗啊，你岁数也不小了，怎么突然就这么轻率了？别仗着你是唯一能有转世机会的孟婆就这么冲动，转世后你也就最多只能再多活一凡人的寿命那么久了啊。殿下对这事是脑子一根筋，谁劝都没用，但殿下能担得起后果。可是你不行，你可不能学殿下疯啊。” “若公主不复存，我活得再久也没有意义，”罗嬿轻叹着止住这话题，道，“殿下一时半会不可知踪迹，白老不如随我去看看下任孟婆？” “你……”白无常见她如此，便知她意已决，多说无用，便道，“下任孟婆？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好了？”心下却是唏嘘，殿下这边他还没劝住收手，没想到小罗也跟着发疯了。这回赌得这么大，他倒还真希望起这个安琪诺就是轻霄公主转世，不然小罗岂不是又失望又失去了等待的机会。虽然本来就不可能等得到，灰飞烟灭的鬼魂怎么转得了世。 孟婆点点头，“因为她太过特殊，我便直接决定培养她了。” 白无常心下不由吐槽，说得倒是简单，每届的争选孟婆的鬼魂都能从鬼城北排到南，他又不是没见识过，从这么多的鬼魂中选出一个“特殊”的，简直是个费时费力得令其不得不崩溃的事情。 “好，带我看看去，你毕竟经验还不够，我给你把把关。”白无常道，暗想小罗能这么快选出来一个，怕不是随手抓了个看着“特殊”顺眼的鬼魂，那到时孟婆封典上就算他支持这个“特殊”的小鬼，老黑听他的话跟着支持，可长老院那群鬼肯定不肯认同，那也没用啊。 罗嬿听出了白无常意思，却只微微一笑，玉手施法轻拂，只见空气中便无声裂开了一道裂纹，裂纹四周为之塌陷，展现出一个泛着玄光的黑洞。 “请。”罗嬿轻笑间飘入裂洞中在前方领路，白无常一脸思索地跟着她。 想了想，白无常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小罗，你怎么还没学心念一动的瞬移之法？”说起老黑也是一般，更偏喜欢这种穿梭裂缝的移动，竟对更为便捷快速的定位瞬移无感。 罗嬿没有回头，道，“这种移动让我觉得是我在移动着，而那瞬移却总让我怀疑，我已不再是我了。” 不知为何，白无常觉得这一刻罗嬿的语气有些古怪，下意识地追问，“不再是你？那还能是谁？” 罗嬿一顿，却是回头一笑，柔声道，“只是我的胡思乱想罢了，白老不必放在心上。” “……”在这种修什么法术、用什么法术的问题上，白无常一直觉得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见罗嬿不愿多说理由，他对此本来也只是突然兴起，也就不再多追问什么。 思绪重回孟婆上，白无常便忽想到，小罗是独自全权负责审核，还能这么快就筛选出了最合适的接班人，这工作效率，要是能来帮他和老黑阅卷轴那就好了，不由半开玩笑地道，“不过不是我说，小罗你这先斩后奏的动作真快。” 罗嬿悠悠笑道，“若非如此，殿下岂肯轻易纵我转世？” “呵，我看殿下就是嘴上说着不忍，心里也是巴不得你赶紧转世帮他打探那是不是她的转世，”白无常撇了撇嘴，“小罗你这千年是没时时刻刻跟在殿下身边，不知道殿下都魔怔成什么样了。” 一顿，白无常反应过来，怪声附道，“对了，我忘了你也差不多了。” 罗嬿轻笑回道，“白老，您心无在意之人，自然难以体会这种偏执。” 说话间，两鬼已穿过黑洞中的路径，到了一片漫无边际的血色花圃中，一朵朵只见花不见叶的彼岸花无风自动，淡淡的沁人花香萦绕在空气中。 漫漫无边的红色前方是一条自东北向西南缓缓流淌着的河川，在河上白雾的遮掩下，只见此河如海般宽不可见尽头，浅河滩处泛白，越远越是透着可怖的血红之色，隐隐有腥味扑鼻而来。密密麻麻的魂魄在河中翻涌，却只有白净魂魄从浅滩中飘出，身负罪孽、血色染身的魂魄则不论如何挣扎也无法脱出水面，最终被河水淹没席卷至深红色的另一端，待到血色的罪孽被洗出卸入河中、重回白净才可靠近河滩上岸。河上是一座高升登天的青石窄道古桥，雾气中难辨其尽头于何处。 此时，一个个从河岸飘浮出的魂魄正有秩地穿过彼岸花田，排队登上古桥，身形消失在浓雾之中。 “到这里干嘛？怎么不直接到望乡台？我们还得走奈何桥过去？”白无常眉头一皱道，“不过也是好久没走过了，走走也行。“ “白老，我们不必过桥，她就在这桥上，”罗嬿轻笑一声，“是我吩咐她改为在桥中央盛汤，毕竟她还在练习中，而令我的分身守在望乡台前以防万一，免得她出错出些闪失。” 罗嬿想了想，又神神秘秘地附道，“白老您若见着她了，定会大吃一惊。”说着才提身飘入云雾中。 白无常眉头挑了挑，跟上罗嬿身影，暗自嘀咕道，“要是和你一样如何扭都正不回、不肯叫我白哥，那我还真是会吃惊，怎么下任孟婆也是这么固执的鬼。” 白色迷雾也只是远观觉得厚重，进入后视野反而是豁然开朗。 白无常定睛看着，只见桥中央端坐着一女子，转眄**，身姿婀娜，秀丽乌青的长发盘起，身着一身得体的靛花绣袍，举止连贯而优雅，只是透着一丝生疏青涩。此刻他似乎有了一种穿梭了时间的感觉，眼前的这女子正宛如上千年前他第一眼看到的罗嬿一般。 离得近了，才发觉见这女子脸上只是上了浅浅一层淡妆，五官却已是显得极为精致可人。女子察觉到罗嬿和白无常的到来，转眸而来，唇角轻提，刹那间嫣然一笑，巧笑倩丽兮，犹如春风一过十里繁花盈盈盛开。 白无常见到这张脸，却是脸色大变，瞳孔骤缩，仿佛看到一张极为凶恶丑陋的脸一般。 “这……” 白无常难以置信地瞪着眼，死死盯着女子的眉眼，喉咙仿佛被塞满尖针般刺痛得无法发声，大脑中一片空白。这张脸竟和他印象中的一个鬼的脸完完全全地重合——轻霄公主安琪诺！ “她竟然就在这里，你还转什么世？！这消息还得赶紧告诉殿下才是！可她为什么还活着？！”白无常瞪着眼前这女子，直觉如头顶糟惊雷劈中般。 罗嬿轻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第一眼看到她，也是您的反应。但是她并没有任何记忆，我无法判断究竟是不是她……” 此刻白无常已经听不进去什么，心神一动便转瞬间闪现到女子身前。 桥上魂魄们一见白无常来此，虽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但皆是心慌胆颤，一个个接过碗喝了汤就匆忙逃走，生怕久待跟白无常有所瓜葛。 女子一惊，茫然无措忙向罗嬿投去询问的目光。 罗嬿淡笑着点点头，女子才微微安下了心，尽量无视盯着自己的白无常，继续手上舀汤的动作。 在女子强装镇定的神情中，白无常仔细打量她身上的每一处，越打量，他的脸色越发惊异古怪。 太像了，这若不是同一个鬼，那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存在？！ 罗嬿徐徐飘来，传暗语给白无常道，“我已奏禀此鬼给殿下，殿下择日便会亲自来查看，其实最了解她的，能一眼认出她的，也就只有殿下了。” 白无常喉结滚动了一下，转而诧异地看向罗嬿，传暗语道，“这难道不正是她吗？哪怕是退一步讲，她也比那些长相举止性格丝毫不像的‘安琪诺’都靠谱一些，不是吗？” 罗嬿眸色复杂，无言以对。 “你叫什么？”白无常目光灼灼地问道。 女子转眸，轻轻眨了下眼，细密的睫毛扑闪，眼眸微弯间，唇角绽放出无害纯净的笑容，刹那间仿佛遮住了万千光华，天地间只剩她一笑绚烂夺目。 “小女安轻云。”五字温婉清脆，悦耳动听。 白无常直接被这眼前美人一笑给怔住了，果真是巧笑倩兮如花绽，玲珑玉音婉转流。 他眼神都直了，以前他一直是只觉得轻霄公主长得惊世骇俗，但对她没多少感觉。如今他似乎是理解了殿下为什么会被轻霄公主迷得神魂颠倒，若是有这么一位绝世容颜的女子天天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冲他笑，他估计也就找不着魂儿了。 看着白无常表情变得呆滞，罗嬿心下了然，暗促了安轻云接着工作，转而轻声道，“白老，您看这位可否能担任下任孟婆？” “能，不能也得能。”半响，白无常才干巴巴地吐出几字。长成这样，举止这般，殿下见着了还不得非封她为孟婆不可，那长老们就算反对也没用。但他是已经看了出来，这女子虽是跟轻霄公主一模一样，可对他与罗嬿的眼神却是陌生，说明这女子确实不存记忆。此事着实怪异。世间能有这么一个存在的可能性近乎为零。难道会是轻霄公主本尊？但这个“是否是本尊”的想法更为于理不通、匪夷所思。他明明是亲眼见到轻霄公主魂魄破碎的，就算公主被谁所救、重聚魂魄，也不可能这么完好如初地在这里。 白无常不由暗暗再番查寻鬼王气息，却仍无任何感应，不由有些烦躁，心道，殿下竟还在忙着他见不得人的勾当，想来似乎每次都是在这种要紧关头不见影子。再一想也罢，小罗已经禀告过一次了，他不急着去催殿下来认人。反正他对于轻霄公主是没什么感情，眼前这女子是不是公主他也不着急不在意，现在他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了，倒不如去找老黑，告诉他这爆炸消息，不过……估计老黑也不会有什么表情。 想着，白无常便有了去意，说道，“那小罗你们在这忙吧，我找老黑去。” “恭送白老。”罗嬿莞尔行礼道。 安轻云一听，这才明白了眼前这男子原来是白无常，怪不得魂魄们表现奇怪，赶忙起身学着罗嬿的样子躬身，恭恭敬敬地道，“恭送白老。” 白无常眉尖挑了挑，正要开口纠正，突想到若是这真是轻霄公主，那他占点便宜也没什么，还莫名有点连带着占点殿下便宜的感觉。 这般想着，白无常便只对其点点头，回罗嬿一笑，下一刻便化作一缕白烟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