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哼然一笑,随他转过屏风,进入内室,只见地中央放着一张枣色花雕架子床,床前一只半人來高椭圆形的大木桶,里面汤白花粉,热气蒸腾,四周八面全是齐顶的书架,藏书满满,唯东面书架中间一格里摆着尊观音像,千手千眼,若男若女,眉目半睁,仪态从容,像前一尊小小的三脚黄玉薰笼清香爽逸,烟气流沉。
程连安伺候着他入了水,将衣剑拿到外屋,唤人取走了血衣,将剑倚在屏风之侧,取澡豆和珍珠粉进來,调匀搁在旁边,又臂搭手巾端來一个小凳,搁在木桶下垫脚,撩了水润湿皮肤后,抿起一把澡豆來替他擦背,常思豪感觉背上温温腻腻的,颇为舒适,笑道:“让安祖宗伺候,那我岂不成了老祖宗么,真是不敢当啊,”程连安一边擦抹一边歪着小脑袋笑道:“当得,当得,您对我程家大恩大德,奴才给您当牛做马也是应该的,”常思豪道:“哦,我对你们家又有什么恩德了,”程连安笑道:“侯爷在奴才爹的身边,陪他走完最后一程,这便是最大的恩了,何况您又千里寻孤,到京师來找我传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哪,”
常思豪耳里听着,感觉他在颈后擦抹的动作微微一重,劲走横斜,有了笔划,细细辨去,写的是:“鬼雾即驻外内应,从不公开现身,”登时心中明白,他刚才在外面佯作不知,实是谨慎之至,暗思:“这便错不了了,红龙在明,负责日常公事,鬼雾在暗,大抵负责渗透各种江湖帮派,东厂所得情报,都是由他们提供,夏增辉一人便掀起如此大的波浪,江湖上那么多帮派,这卧底的情报网亦必极其复杂,那么这一系的人手,只怕是少不了,”
想到这儿,望着书架间那一格神龛说道:“怎么你们督公这屋摆着观音,莫非他信佛吗,”
程连安笑道:“督公理通三教,学贯古今,他老人家究竟信什么不信什么,那可不好说了,”
常思豪假装打量着观音像:“你说这千手观音,究竟会有多少只手,莫非整整一千,”
程连安立解其意,一边替他洗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笑道:“哦,民间的传说,这千手观音原名‘妙善’,是妙家的三女儿,因爹爹病重,需要一只手、一只眼來做药引,妙善的大姐、二姐都舍不得,妙善便割了手、挖了眼,给爹爹治好了病,佛祖感其孝行,这才给了她一千只眼、一千只手,其实千只是个虚数,只是象征很多罢了,至于具体究竟有多少,怕也沒人数过,更沒人知道,”
常思豪听他对答知机,想这孩子整日在龙潭虎穴,果然心思机敏,道:“你们督公学识广博,定然清楚,你若有机会,该当向他多多‘请教’才是啊,”
程连安笑道:“督公乃驻世菩萨,凡事不论巨细,一切自是了然在胸,不过他老人家太忙,奴才人小言微,想时常能听几句真言、教诲,可不大容易了,”
常思豪也明白他的处境,沉吟着不再言语,洗了一会儿,只觉背上又有了笔划:“侯爷勿怪奴才,鬼雾之事极其深密,奴才所知确少,但厂里传言很多,据说他们和红龙一样也有头目,”常思豪心中一动,知道程连安误会自己嗔他,但既然僵出了话來,便也不急解释。
背上撩了两把水,又写道:“他们的头目,好像被称作什么暗督,,”此时外间忽传來守卫问候的声音:“督公,”程连安赶忙将手巾往盆边一搭,下了小凳,无声略施一礼,退出内室,似乎刚出内室就迎上了郭书荣华,忙也止步唤了声“督公,”又道了声:“是,”退了出去。
常思豪的呼吸忽然变得沉静。
步音轻轻缓缓停在屏风之外,纱面上显现出一个修长的侧影,定了一定,人影微微折下身去,拾起了倚在旁边的“十里光阴”。
常思豪停止了往身上撩水的动作,觉得这世上如果有件自己唯一做不來的事情,那一定是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