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开口处像一拱森黑的门洞。吞吐着天地间的幽暗。自后方看來。这门洞被他的身子分成了两个鼻孔。风就变成了呼吸。
只见方枕诺看了一会儿。低了头。再次起步。走到一株树畔。解开腰带。叉开双腿。
程连安远远瞧着。一直看着他排完小便、转身回营、渐渐踱远。忍不住鼻翼扇了几扇。有种“岂有此理”的感觉。
身后传來一声轻笑。回头看。原來是曾仕权。他忙陪上笑容:“三爷。怎么您也在这儿。”
曾仕权笑望着方枕诺离去的方向:“啊。沒事儿。看看。”
“看看”可以解释为在看方枕诺。也可以解释为在看自己。。程连安感觉到一点别样的意味。递过一个眼神儿:“三爷是在担心他有诈吗。”
曾仕权虚目而笑。。程连安这话里原该有个“也”字。可是他减了这个字儿。就把自个儿置身于事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仔细想一想。那小笙子敢当众颠倒黑白。必是出自程连安的指使。这一场戏作得未免明显。却绝对不是他的幼稚。相反。只怕是他对督公容忍度的一种试探。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不过话说回來。小树总是在无人看管的日夜里滋长。一个不经意的回眸。可能会发现它已蔽日参天了……
他“哦”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答道:“那还用得着担心。老吕当初就是陈星派过來的。最后还不是一心投到了督公这边。”程连安含笑道:“是。是。”侧过身子。小手揣袖。和他一起瞧方枕诺的背影:“我看这人似乎不是那么谦和。骨子里很有些狂怪。有趣得很。”
曾仕权摇头:“嗨。念书的人。还不都是这副怪模怪样。要说狂怪。只怕比他师父还差得远。”
程连安道:“他师父。好像是叫什么李摸雷罢。这名字很怪。以前在厂里闲翻档案时瞄见过一眼。所以还记得。倘真有趣。过些日子回去。可要好好翻翻。”
曾仕权笑道:“翻它干什么。这老小子也沒干过什么大事儿。。不过心可倒高哩。生怕别人不记得他。因此给自己起过许多外号。比如他十几岁的时候。说是天下只有两件事重要。一是教书育人。一是种树造林。然而世间成人不堪教、学人不受教、孺子无可教。因此他只好种树。给自己起了一个‘种树老儿’的别号。”
程连安笑道:“十几岁就自称老儿。果然可笑之极。”
曾仕权道:“嘿嘿嘿。那还不算。这小子脑筋很是不好。总是上当受骗。经商被骗钱。相亲被骗婚。还被‘世外高人’骗着练过几年假拳。窝了一肚皮火。二十几岁在家闷头写了本书。名叫‘诚伪大鉴’。专门教人如何分辨真假。后來被人把稿子骗走。印卖赚了不少钱。一分钱也沒给他。当真让人笑死。”
程连安哈哈大笑:“这人确是傻得透腔。”催问道:“后來又怎样了。”
曾仕权道:“后來他转运。终于遇上一位高人。也难得他这一根筋的脾气。三五年内。居然以个弱书生的底子。练就了一身好功夫。自认‘文武双全’。底气就更足了。孔子有些门徒死后在孔庙配享香火。被人讥讽为‘吃冷猪肉的’。他瞧不起这些亚圣复圣、七十二贤。认为自己才是真正做学问的人。因此又给自己起个绰号。叫‘不吃猪肉’。结果他这位不吃猪肉的‘大学问人’。却又被一帮巫婆神汉给说得猪油蒙心。加入了白莲邪教。嘿嘿。这辈子。还真是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程连安笑着正要再问些别的。却见曾仕权忽一张手。侧耳静听。他神思跟着转去。也注意到琵琶声正如风潮浪起。
过了好一会儿。曾仕权道:“督公怎么又弹这曲子。”
程连安道:“是啊。近來常听。不过……不知怎地。总觉得这曲子和督公不大协调。至少。不像他的琴声那么自然畅快。”
曾仕权道:“督公抚琴时已不必焚香。所以琴声即是他的心声。这琵琶曲子却不是。他弹奏此曲。是在体味别人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