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九章 积重难返（1 / 1）

身在暨阳郡守府正厅中的诸人群情激奋，如叶珏等人甚至越说越凶，但秦王顾霄霆只是静静听着各人直抒胸臆，并不急于搭言，脸上忧色交叠，似乎仍是难以委决。

与顾霄霆相似，众人间最为年长的霍山侯杨君爱亦是闭口不语，暗自在心中盘算着自己日后将要面对的情势。

鉴于时下暨阳城中所驻军民数量越来越多，王景略、魏元昌尚自在各人衙署中处置相关政务，并未亲身到此，倘使魏元昌其人亲在此间，想必会为适才霍无忌等人所言大感尴尬。

相较之下，陈子云自从心思转变之后，倒是态度极为鲜明，耳听叶珏等人所言，面上神情并无太大变化，反而应声答道：“叶少将军的话诚然不假，常言有‘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之说，想今日事亦如是。

“说来惭愧，昔日在下心中虽知此言，但却始终没有好生领会其中真意，待到惨遭败绩、损兵折将，乃至被东宫视为弃子之后，方才明白，到底太子与秦王殿下不同，一旦察知在下不能继续为其所用，便即态度大变，只当鄙人已经死在了与敌交锋的战场上。”

顾霄清本是自己的嫡亲兄长，即令秦王果然获知其人不惜里通外国，也要将自己这根‘眼中钉、肉中刺’拔除，却也尚存着为其美言的念头。

毕竟手足之情非一朝一夕能断，同胞之心非一言半语能绝，或许世间的许多人都是这般，要与别国仇敌分出生死高低容易，同自家亲眷为仇作对，那便难上加难。

尤其是当他想到，当初父皇忙于戎马军务，家中几位兄弟的生活起居、性命安危，除了依仗母亲回护照顾之外，便要赖这位兄长扶持，纵然如今他的心思有变，但自己仍无与其生死相搏的想法。

心绪飘忽之际，顾霄霆似乎回到了当初，父亲尚未登基称帝的时候，昔日无论长兄也好，自己也罢，抑或是如今的齐王等诸位兄弟，平日间总在一处起居，从无龃龉，他想不明白，难道对地位和权力的渴望，果能让原本那位对诸位幼弟多加照拂的兄长，变成眼下这模样？

说来这个问题并非只有顾霄霆一人未能得出答案，恐怕古往今来都没有定论，为争名夺利而同室操戈、兄弟阋墙者为数不少，但彼等到底作何心思，却无人详加了解和记叙。

心潮翻涌，顾霄霆低下头去，望着自己腰间悬挂的那柄‘万人’刀，相传这柄神兵利器乃是‘武圣’亲手所铸，后来几经流转，落到了自己的师尊‘独臂刀神’向从炎的手中，最后传给了自己。

但不论是昔年亲铸神兵的‘武圣’也好，‘独臂刀神’也罢，乃至于自己，每次握住这柄闻名于天下的利器时，想得可绝非是有朝一日，要凭着这等宝刃，去砍下自家手足的头颅。

听诸人之中叶珏的声音最大，顾霄霆不由得冲口问道：“君镝，你虽是大将军的嫡亲独子，可家中也有其他亲朋故旧，敢问要是你自己听闻家中有位亲人想要不利于你，又会作何决断，难道便真能挥起碧蚺霜锋，刺进他们的身体，让亲朋的鲜血，溅在自己身上么？”

顾霄霆这一句话问将出来，原本还说得颇有口沫横飞之状的叶珏随之愣怔，瞬间心中不知翻腾起多少念头，但急切之间，竟是再不能出声应答。

转目扫视，越朗、王麟等人便站在自己近前，叶珏暗自思忖，‘事到临头须放胆’这句话中的道理诚然不假，自从身投行伍以来，我在对阵每一位敌人的时候都是如此。

可假使现今与我身属两国、需在沙场交锋的是这几位旧日颇有交情的弟兄，我是否还能如从前那般，遇敌则先，临阵不退呢？

须知举凡世间中人，哪怕再是英雄好汉，心中往往都会有属于自己的软肋和缺陷，心如铁石的人，也总会想着在心中保留下一块最为柔软的方寸，留给自己所在乎的人，当真能够做到断情绝望之辈，那是万中无一。

沉默了半晌，叶珏先前眼中的激愤之色逐渐消退，周围各人的吵嚷声音也纷纷平息，秦王的问题看似极为简单，然而只需设身处地、静思其情，便不难察觉得出，这等看上去并不算难的问题，想要解开，却是极难。

或许只有当事关旁人的时候，‘道理’二字才是最为有用的，无论是腹有锦绣之人，还是目不识丁之辈，或多或少，都会讲出应对之法，可往往事情轮到了自己头上，很多人才会明白，原来旁人口中的一句轻飘飘的话，会在瞬息之间变得重如泰山。

叶珏甚至还曾想到，莫说秦王和太子之间旧日尚未翻脸为仇，即便是当真业已捐弃前情，形同陌路，兄弟名分总还是在的，自己等人出言劝说秦王当即和太子分出高下生死，是否有些太过不近人情？

眼见众人不再言语，霍山侯杨君爱方才主动张口劝道：“到底是年轻人，有时你们总是觉得，问题并不会有多让人为难，只有真正设身处地、好生筹谋，才会发现原本一言而决的事情，原来其中却有着千言都不能说尽的苦处。

“就如现今秦王经历的事情，咱们这些人有对太子殊无好感者，也有对其颇为鄙夷者，更有觉得太子先负于己者，可是在秦王殿下的心中，只怕仍是盼望着太子有朝一日能够重归正道，不再主动与其为敌，我说得是也不是？”

言及于此，厅中诸人正欲出言以示赞同，杨君爱的话锋忽又为之一转，续道：“不过秦王殿下恕我多言，时至今日，太子的心思只怕早就积重难返，我等将其想得再好，他也不会重新变为原来的那位知道周全诸弟的兄长。

“盖因有很多路径，只要踏上一步，便不能再回头，有些事情做了便是做了，永远也不会有事后补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