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跪!”
福宝的态度大出李元惜意外,倒不是在意下跪这个辱人尊严的动作,而是,自她宣布青衫从百姓中招募,月钱十两银开始,人人都是挤破了脑袋想进司供事,从没人干脆利落地拒绝。
老伯边骂着福宝不孝,边胡乱拍打着他,逼迫他赶紧向李管勾道歉,并求她收自己做青衫。可无论他怎么吵怎么闹,福宝只是哄,绝不妥协。
“姐姐,老伯病重着,福宝需要钱,难道倾脚头赚的,要比青衫还多吗?”小左自己都觉得荒唐,倘若倾脚头一月能赚得了十两银,怎么会一个个衣不蔽体地寒酸?她仔细观察过,就今早遇到的那群倾脚头来说,都是相貌极其丑陋,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点残疾,比方说哑巴之类的,就连老伯,驼背都是天生,再经后天繁重的苦力压迫成的。这类人,在劳力过剩的京城很难找到别的营生谋生,因此,做倾脚头也是合理之中,可福宝却不同,他是倾脚头里面最健全的一个。
“爹,我对你讲得清楚明白,你什么都不要想,只管安心养病就行了。我给你买药找郎中的钱,是正经来头,你为什么偏要往龌龊里想?你儿子一定得是个卑鄙小人,你才安心吗?”
他这样讲,把毛老伯激地直跺脚。
“你放屁,怎么叫我安心?你有钱?你说,你从哪儿来的钱?天上掉的砸你桶里了吗?”他气得唾沫横飞,手指儿子教训:“我问过郎中,他开的药方子,里面全是好药材,一副就得三百文。三百文呐,你说,一天一副药,你从哪儿得来的?你能有什么本事赚到这钱?除非偷……”
偷?
李元惜和小左面面相觑,李元惜目光立即回到福宝身上,福宝的面色霎时变得惨白,下意识地看向粪车,李元惜了然。
倒是老倾脚头万没想到自己会“当堂招供”,他像被雷击了般,话音戛然而止,仓皇又不安地看过来:“大、大人,小的有心无力,小儿……托您管教!”
“老伯,你这哪里是托人管教?”小左原本还很同情毛老伯,眼下却由不得她高兴:“钱财来路不明,你又怀疑是非法所得,却趁着事情尚未败露,先把儿子先塞进街道司,以求获得公家庇护。是这个打算吗?”
毛老伯孱弱的身子虚晃几下,福宝刚想要为自己辩解,就被他喝了回去。
“闭嘴!还不是你自己惹出的祸!”
老伯用力过猛,咳地脸红脖子粗,福宝只能暂放委屈,不住地帮他拍背顺气。
小左看了,又不免同情,连忙安慰:
“老伯,你快别生气了,我都给你带偏了。我看福宝是个厚道人,堂堂七尺男儿,泱泱大宋国都,怎么会连三百文都赚不到呢。是吧,福宝?”
“是啊,爹,我收完粪,就去码头上蹲着,好多大船靠了岸,头件事就是找人卸货,我只要勤快些,赚三百文没问题。”
“那我问你,你昨天卸了什么货?”老伯问,福宝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米,江南来的米。”
“胡说!你晚上睡着了,我摸过你衣服,里里外外没有一颗米,你以为你爹我没卸过米吗?”
李元惜到福宝的粪车边细细查看,车里果真没米,但角落卡着些些草籽,木板上还有绿的、已经风干的草茎汁液,车轮的勾缝里,有些是泥,更深处是些灰色的细末。
难道是草木灰?她猜测,叫小左过来,小声问她,孟良平可曾听说过草木灰和粪污有什么关系。
小左摇头,只听说过粪污晒干做粪肥,草木灰烧碱,不过奇怪了,倾脚头的活计,和草木灰好像不沾边,福宝又是因为什么,让它们出现在粪车里呢?
“老伯,你可真冤枉福宝了,”李元惜低声嘱咐小左赶快去找青衫借身脏旧的褐衣,随后朗声说道:“你儿子是个倾脚头,拉粪车的,穿着沾染着粪臭的衣裳,码头的运粮船怎么肯让他搬运粮食!”
“这……”老伯惊愕地抬头,他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而福宝这才发现李元惜正在他粪车旁站着,手里捏着从粪车里取来的一截残叶。他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下,彷徨地盯着李元惜,强迫自己尽量语气轻快地向老伯解释,码头搬运,确实应该换衣服。
小左恰好捧着旧衣出来,听李元惜的说法,她便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连忙告诉老伯,在粪车里找到福宝的旧衣了,“你摸摸看,有没有米粒。”
她匆匆在门廊下抓了把细沙,塞进衣褶里,递给老伯。
“这么说,我冤枉我儿了?”老伯眼角挂出两行泪,福宝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答对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