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0 章（1 / 1）

户部的签押房中，灯火昏暗，两名值守的歪在椅子上呵欠连连，其他人都已经回家，除了他们，当然还有里间奋笔疾书，准备为尚书大人申辩的侍郎大人田黍。两人看一眼里间木格门上透出的光，嘴角露出一丝嘲讽，那笑意很快又不见，好似昏暗灯火下的错觉。他们这位侍郎大人，泰半时间在户部都是见不着人影的，今晚约莫是他成为户部侍郎以来最勤奋的一次。

埋头苦干的田黍，偶尔停笔，甩甩写得发麻的手，再通读一下自己义正言辞，洋洋洒洒的大作，甚为满意。正沾沾自喜，值守的过来敲门：“大人……”不等他说完，田黍不耐烦道：“不是说了，写完前都不要来打扰本大人吗？”差役没吱声却传来推门的声音，他正要怒斥，却见同为侍郎的曲书臣拿着折扇走进来。他两既为同僚又是竞争关系，田黍一向自认自己是个干实事的，最瞧不上他们这种装模作样的书生做派，当下收起笑容，换上一副脸色：“天已黑了，曲老弟还不回家，是白天的事还没做完要来赶夜场？老弟，不是老哥不教你，你这会儿再努力再费心，哪怕就是通宵达旦，别人也瞧不见呐。听老哥一言，当官是有讲究的，只能巧干，不能蛮干。”

曲书臣抱扇一揖：“老哥教训得是，老哥将为官道理都教给小弟，自己却秉烛辛劳，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真叫小弟佩服。”

这话乍一听是夸赞，却隐着讽刺，田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有些恼火地吹起自己嘴边的小胡子就要赶人，对方却视若无睹，脸上仍旧挂着笑意，自来他身旁坐下，探头探脑道：“陈辞慷慨激昂，情真意切，令人动容，若递上去，陛下一定会感动的。不过……”

田黍赶忙掩住：“谁叫你看的？”却又忍不住问，“不过什么？”

曲书臣叹口气：“小弟本已回家却又赶来，实是不忍眼睁睁看老哥一步踏错，白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啊！”

他说得痛心疾首，叫田黍心中突突直跳：“什么一步踏错？什么大好机会？”

曲书臣摇头，恨铁不成钢道：“我就知道老哥为人耿直，心地善良，小弟需得来一趟，需得要提醒一下老哥。”他凑到田黍耳边，“这尚书的位子就在老哥面前，离老哥仅仅一步之遥了，您何以白白放过呢？”

田黍瞪大眼睛：“你是说？”曲书臣点头。

两人在签押房就着昏黄的烛光密谈许久，田黍面上从轻蔑不耐烦逐渐严肃认真，不见丝毫懈怠与轻视，最后已然觉得句句有理，曲书臣说一句他点一下头，握着曲书臣的手感激涕零，恨不得将人抱起转两圈：“听小老弟一席话，兄豁然开朗，老弟来得及时啊！不然这折子呈上去，兄就后悔莫及了。只是有一点兄不明白，小老弟若不来提醒，任兄踏错，自己得了这好机会不是更好？”

曲书臣笑得谦逊：“在老哥面前小弟没什么好隐瞒，就实说了吧，若说没动过一点心思，别说您不信，就是小弟我自己也不信。可是想有什么用？这事不是光想就能成，尚书也不是靠想就能当。论资历、能力，论学识、人脉，小弟有哪一点比得上老哥？非要跟老哥比，那不是自取其辱？自不量力？便是站在老哥面前，小弟都自惭形秽？老哥坐上那个位子是理所应当，水到渠成，小弟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只徒惹人笑话。户部非您带领，不能清明，不能在六部独占鳌头，所以小弟痛定思痛，愿以微末之才，助老哥管理好户部。”说着他起身深深一拜。

田黍被他一顿夸得面色发红：“老弟过奖，过奖啦。”喜过之后又有点犹豫，“可这样，王爷会不会不高兴？”

“老哥多虑，说点不敬的话，俞大人事事倚仗老哥，能者居其位嘛，与他比起来，谁更适合担当户部尚书这一重任，大家伙心里都明白着呢，王爷又岂会不知？有您这样的真能人帮衬，王爷高兴还来不及。”

“对对，你说得有道理。”田黍点头如啄米，“老弟句句话都说到兄心坎里了。”想起自己替俞万钱办事，功劳却都叫他占去，就越发觉得错付了岁月，早该有这么个人来提点自己，当即悔道，“都怪老哥为人太过良善优柔，也怪老哥不识弟一片赤忱，往日多有得罪，还望贤弟莫放在心上。”以前他最讨厌这文绉绉的一套，现在却越看曲书臣越顺眼，觉得他识相懂理，觉得文人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嘛。

曲书臣回礼：“过去兄对弟严于教诲，用心良苦，弟感激不尽。”

田黍愈发觉得眼前人前所未有的可亲可爱，两人兄友弟恭，你来我往，互敬互爱了一番，曲书臣起身告辞，田黍亲自送他到门口，念起什么，面露难色。曲书臣贴心问道：“老哥有什么难处不妨直说，弟能帮忙的必尽一份力。”

田黍眼顾四下无人，凑近压低声音：“弟有所不知，部里锁着一小匣子，匣子里是户部近十年的出账入账记录。”

“不就是账本？”

“真正的账本。”他在‘真正’二字上加重语气，生怕曲书臣听不出其中的猫腻，“平时交给摄政王府的账本都是我替俞万钱找人做的，真正的账本你看了能吓死你。那若是交给王爷，王爷非拿了老俞不可。”

“那就交出去啊，有何为难的？”

他叹息：“难就难在，俞万钱个老东西鸡贼，那匣子上有两把锁，我一把，他一把，两把一起才能打开。他那把铁定贴身藏着呢，我拿不到啊！”

曲书臣想了想：“这着实为难。”

“我说的吧？可怎么办才好？”凭他脑袋瓜实在想不出来，怎么从俞万钱手里搞到另一把钥匙，眼见到嘴的肥肉，愣是吃不上，怎不叫他怅惘。户部、兵部、工部是六部最肥的肥缺，光是想想当上户部尚书那如流水而来的金银财宝，他就忍不住流口水，可越想就越痛心。

曲书臣劝道：“老哥别急，我再想想办法。也许老哥福运到了，这该是你的，连老天都会帮你。”

“那兄就借你吉言。”

当晚，曲书臣没有动静，倒是后宫里东方永安的住处有了动静。她将小纸条置于烛火上，眼看它被火苗吞噬：“猫儿，知道该干嘛了？”小孩轻轻‘嗯’了一声，灵巧越出窗去，眨眼不见了踪影。采娘笑道：“先前你让他们去的就是户部尚书府吧？缘分真是妙，没想到还能派上用场。”

秦风在尚书府蹲了两夜，将俞万钱藏着的钥匙摸来又丢去户部。一大早，差役在签押房角落捡到钥匙交给田黍的时候，田黍简直兴奋得要跳起来，认定自己该当是下一任户部尚书，连老天都要帮他：“曲老弟真是高瞻远瞩，真知灼见呐！”原本心下还有些打鼓，拿不准后果如何，还有些愧疚，觉得俞万钱待自己算不错，这下立马坚定，拿了那摞真账本就往摄政王府去。

递上名帖，等人来将自己领进去，跨进那座高宅大院，平静的心就如铁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他虽为户部侍郎，但有什么大事都是俞万钱与王府接洽，轮不上他，难得进王府，更难得如此亲近摄政王。

李穆当面问话时，他在心里反复背了百八十遍的话语又都忘光了，直瞪着李穆发愣，还是陈昱从旁提醒，他才勉勉强强、断断续续回道：“账上所记皆属实，不敢有一丝隐瞒，若王爷不信，下官还可去找出帮忙做账之人以为人证。”他见李穆闻言阴沉着脸许久不说话，心下又鼓噪起来，咽咽口水，壮胆问，“这确，确有些难以置信……”国库都快被搬空了，能不难以置信吗？

不想李穆打断他，语气不冷不热，听不出是喜是怒：“你是俞万钱提拔上来的？”

“回王爷，是，是这样没错。”他抬头，面色涨红，似急于辩解，“但，下官食朝廷俸禄，实不敢再欺瞒王爷，眼睁睁坐视国库被掏空而无动于衷，下官心中那个惶恐愧疚啊，实在寝食难安。”瞧他惶惑不安，急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陈昱好容易才忍住没笑出来。他话里有个问题，那就是他来回禀也回禀晚了，若俞万钱被问罪，他也逃不过一个从犯的罪名，当然他没这份好心，也没这个闲情，提醒一个胆小又忘恩背义的小人。

他瞄一眼李穆，李穆眉角直跳，那是他在隐忍怒气。李穆怎么能不生气呢，他不惜背上强征暴敛的恶名，以各种非常规手段到处敛财，结果后院起火，‘粮仓’却叫老鼠们开了洞，他恨不得将账本甩下首人脸上，再将他跟那个可恨的俞万钱一并捆起来打死算了。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却波澜不起问道：“你叫田黍？”

田黍愣了一下听摄政王爷哼笑：“好名字。”不明其意，又闻他说，“你检举有功，本王定是要赏的，你先回去等好消息吧。”听到好消息，田黍心中大喜，眉开眼笑：“都是下官分所当为，不敢求赏，下官这就退下，不打扰王爷了。”

他走后，李穆脸上露出嫌恶：“啮齿鼠辈，宵小之徒，令人作呕。”

“那王爷打算如何‘赏’他？”

“叫他滚出京城，别让本王再看见他。”

田黍回去欢天喜地等了两日，等来赏赐，听使者宣读完调任旨意后，他疑惑了，向使者再三询问，又向旁人再三确认，才确定使者没宣错，自己也没听错，欢喜顿时变成愁绪。“恭喜老哥啊。”曲书臣过来贺道。

他皱巴着张脸，将人拉到一边小声道：“这事怎么跟预想不一样呢？这明明是下调，是外放，说得不好听就是贬黜，喜从何来？”

曲书臣道：“老哥想岔了吧？这正说明您将要成为肱股之臣，朝廷栋梁啊。您想想，哪个大吏不要去体察民情一番，王爷调您去做郡守，正是要给您历练的机会，以担重任，王爷用心良苦呢！小弟敢说，等您回来，必直上云端，小弟在此先恭贺老哥了。”

田黍被他说得高高兴兴受了调任文书，快快收拾了东西，携一家老小离长阳赴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