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6 章（1 / 1）

关于前线的战报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带着令人担忧的消息飞向皇宫，有的说南阳又发动了几次进攻，有的说他们像随潮水爬上岸的水蛭被涿水城守兵踩死在沙滩上，有的说他们没有被踩死，死的是涿水城可怜的孩子们，黑色的潮水一直涌到山城脚下的青灰色城墙，有的说摄政王又沉了三十艘战船，有的则说南阳再次增兵十万，他们很快就会到达风吟城、鳖口城，万江边上很快就会飘满南阳红底金边的旗帜……很多很多消息，让人眼花缭乱，唯有一点，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消息。

“摄政王那边有何消息？”皇帝从丹州、利州调过去的兵已经到了，后方募集的粮草、铠甲、兵器也早已出发，还将长阳所有的铁匠聚集起来，以武器库的匠人为首，为前线赶制皇帝从七王处得来的光明甲。那玩意耗费可真大，皇帝的小金库几乎被掏空才不过赶制出百余件，这让他们明白李穆为什么疯了一下搜刮钱财，而那些钱财却好似打了水漂，听不到几声响。后方能募集到的物资都源源不断往前线运去，甚至近来连牛羊都直接上路了。侯丛说，赶到那儿膘都瘦没了，常昇则说，就是瘦成骨架也比成日啃馒头要好，坐在上位的李明易听他们幼稚的吵架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后方数不尽的兵马、物资不停上路，长阳的家底还算厚实，当得起前方有力的后盾，可这些都不能让东方永安放心，好似回应她的担忧，前线上百件消息中能得一两件好消息就算谢天谢地。早在发现李穆的意图时她的心就揪起来，事实证明她所忧没错。不说北辰根本没准备好，它的小动作提早太多被南阳发现了，就算它准备充足，要渡过万江，横贯南阳疆土直捣千流城也非是易事。最关键一点，那些野心勃勃的人们只看到了北辰、看到自己的强大，先帝为了凤贵妃暨当时的南阳长公主、现在的南阳大长公主，曾在万江边重创南阳来迎接凤贵妃的水师，但那过去很久了。长阳是这片大地最耀眼的明珠没错，但它安逸太久，当南阳水师于不久前给了北辰沉痛一击，人们才发现它亮出长矛有多锐利，才想起它与北辰一样都是堪称繁荣的国家。和平的日子里，不但北辰变得更强大，南阳也一直在成长，而不是衰退。

北辰与南阳是实力相当的两只雄狮，不是狼与羊。

人们传闻，南阳皇帝暴虐无德，民声怨沸，百姓水声火热，先不说真假，即便为真，它依然是一只有着锐利尖爪与獠牙的狼，锐利到足够撕开敌人的皮肉与喉咙。

继续胶着下去，北辰会陷入巨大的泥潭，无法自拔，直到拖垮自己，运气好或许也能拖垮对方，然后两只雄狮齐齐变成两只伤痕累累的绵羊，虚弱地趴伏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到那时它们四周臣服的群羊不知是否还肯乖乖趴伏着咩咩叫，也许那时就可以见证绵羊化身为狼的奇事。

李明易曾说他想站在李穆一边，因为理解了李穆的所作所为，那是每一个李家子孙都应该铭记的责任与梦想。这片大地本为一体，应该复归一体，就好像落叶总要归根，离家的游子总要回到母亲身边。从南阳的行动可知，他们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寻找机会谋求涿水城。北辰与南阳好似被强行分开的双胞胎兄弟、情人，它们渴望回到彼此身边，渴望能够认祖归宗，只不过在各自眼中，它们自己才是那个“宗”，那个期盼孩子回家的“母亲”。

这一点他理解甚至支持李穆，他没有忘记，是他火烧长阳，是他逼死自己的父亲、逼死忠诚的臣工，是他让自己像个小丑，是他横征暴敛，让人们怨声载道，可唯有这点让他相信他是货真价实的李家子孙，让他在怨恨他的同时，又莫名感到一丝纠结与怅惘。

这样的愿景东方永安不是不能体会，先祖、长辈一遍又一遍在耳边讲述曾经的繁盛与荣耀，耳提面命那些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的渴望，隔着海峡期盼同袍的回归，她也曾是为之奋斗的一份子，虽然那想起来已经有些遥远。正因为有过相似的愿景，所以更能明白他们所要面对的艰难，局势不同，困难却同样巨大。当得知李穆所谋求的是什么时，她安慰过自己，他比自己更清楚北辰的实力，也许他是对的，他比自己有更周密的考量，然而事实却打了她、也打了李穆一巴掌，没有侥幸，她担忧的没错：现在不是时候。

石头与鸡蛋或鸡蛋与鸡蛋碰撞，很快就能出结果，但若是石头与石头，就难说了。

这几日她都没有进宫，把自己关在东方府的祠堂。看着那一座座刻着东方家先祖名字的牌位，企图从中寻找力量。上一次明明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如此举棋不定。她将祠堂两侧一人高分为上下两层的灯架上的上百支蜡烛，慢慢地一支一支点亮，然后再将每一个牌位前的供灯点亮，借由这重复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自己的思绪。供桌的最尾端有两只不同颜色的长明灯。

然后她退回到蒲团上，跪坐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东方明、慕云、苏凛梅那些她所熟知的名字，以及那两盏无名却同样代表了她最亲的亲人的长明灯。

“父亲、母亲，爸爸、妈妈，我该怎么做？”

一个声音，或许是脑中自己的声音说，你应该要这么做，一定要这么做，你是大辰的子民，有责任守护它。

另一个声音说，守护它的办法很多，守护它的人也很多，为什么一定要是你？为什么一定要用那样残暴的方法？鲁维说得对，那是邪恶的东西，它不属于这么世界，你没有权利将它带到这个世界，让那些可怜的人为它买单。鲁维拒绝了你，上次你想用，老天也拒绝了你，不就说明这是错的？连天也不赞成。

——如果老天没打瞌睡，这世上怎会有那么多不公与苦难，掠夺与流血？手中握着利器的人从来不指望上天，公平与和平得靠自己的手去创造，去守护。

——哦，你说了和平，想一想吧，南阳那些被驱赶上战场的孩子，他们也是母亲的孩子，他们也是生命，你不是说应该珍惜生命，又怎么能亲手剥夺他们活下去的机会？还是你的守护，你所说的生命宝贵只针对你爱的人？那些你不熟悉的，就是草芥，就可以任意践踏？这样的守护，太虚伪、太廉价了，你与那些恃强凌弱、掠夺他人的强盗没两样，还可耻地打着为别人好的旗子。

——不是，不是这样的，这不是虚位与自私，这是战争，有战争就有流血与牺牲，这是不可避免的，这不是你的错。

——不，这是你的错，他们可以死在战场上，可以被利剑斩去手臂、可以被刀枪贯穿胸膛，他们可以为自己的荣誉而死，但不该被怪物吞噬。不该因为你被削去脑袋，不该因为你血肉横飞、死无全尸，你忘记那些惨烈的哀嚎了吗？它带来的只有烈火、鲜血与痛苦。想一想，那些母亲、妻子的眼泪，天道自有定数，你不该插手，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活了两世的普通人，你来到这世界的意义是什么？当你有力量阻止，却袖手旁观的时候，你也是罪恶的推手之一。还是说你只想当好人，却害怕承担罪孽？

脑中的声音激烈交战，忽然风吹开门扉，哐当一声让东方永安一惊，两侧架子上的蜡烛明明灭灭，几番挣扎，最终熄灭。风将暗香送进来，轻柔的脚步在身后响起：“决定了吗？”同样轻柔的嗓音，难辨雌雄，轻柔的却渐渐抚平她的挣扎，“我们与你同在。”

谁在黑暗里轻叹：世上本没有轻易又万全的选择，既然成为大辰一份子，就应该要守护它。

守护自己的家园，守护自己爱的人，天经地义。

是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