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8 章（1 / 1）

宁静的江面骤然响起号角，开始是一声，然后两声、三声……无数声，最后像无尽的山峦一样，连绵起伏，它来得是那么突然，像暴风雨在瞬间笼罩了整个江面。意料之外，南宫有章知道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他从他们故作镇定的眼睛中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慌乱可以看出，不过他并不责怪他们，过往的训练以及军人的荣耀成功阻止他们将害怕、慌乱表现出来，这就足够了，因为恐慌会传染，恐慌会让很多事变得糟糕，同样镇定也会让人们连成一片。

而对于号角长鸣、敌人来袭这件事本身，与其他人觉得意外不同，他觉得在意料之中，反而是情理之外。北辰水师与南阳在万江与宓江交汇一带对峙了好些日子，双方骚扰战、大小遭遇战、登陆战不下百次，至如今陷入僵局，双方都不再轻举妄动。等待，等待有时比盲目冲动更有效率，他们都在等对方犯错，等待出击的时机。不过僵持，是他基于给对方留点颜面、相较而言称得上友好的判定，实际上，只要心智健全，是个人都能看得出，双方力量是有倾斜的，南阳水师的实力配得上它素有的威名，这点他相信李穆深有体会。

在这种情形下，对方发动这种毫无技巧的攻击，就好比搏斗中一个瘦弱的矮子直愣愣冲向个头比他高大、肌肉比他结实、拳头比他坚硬的壮汉，迎接他的只会是拳头与疼痛、观众的唏嘘，除了失败没有第二种结果。搏斗是南阳人喜爱的一项活动，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南阳人，礼貌是他们最看重的，唯有在搏斗场上，他们会尽情纵放自己，尖叫呐喊、挥洒汗水，让自己浑身散发平时最厌恶的汗臭。即便最普通的南阳人，也知道趋利避害。搏斗场上瘦弱的小个子们若想赢得高大强壮的对手，他们需要动点脑筋、需要时机，有时天运也不可或缺，然而例外总是少见，更多的是他用上了脑子，抓住了机会也依然无法扭转战局。

现实总是不那么受人欢迎，以小博大在故事中的流传总比在现实发生的要多，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安慰弱小的一方。然而天真的故事只有天真的人会相信，他不知道北辰是否流传天真的故事，但他认为进入这片水域、这方战场的人当中，应该没有天真的人。

所以，是什么给了北辰勇气？

李穆这个人他并非完全不了解，他知道他是个敢于冒险的人，甚至喜欢冒险，带有赌博的劣性，但他不是个愚蠢的人，否则不会在万江与宓江之间进进退退。

他等到了援兵？援兵来再多对南阳构不成威胁，蚂蚁不会因为数量众多就变成在水中游刃有余的鱼儿。他失去了耐性？这是一种可能，满怀热烈、帅军浩荡南下，却在跨出的第一步被阻挡在了万江边。李穆作为摄政王亲自坐镇，说明了他的重视与期许，然而期许往往伴随失望，可想而知，打击的情绪会陪伴他多少个夜晚。如果他受够了失望的困扰，也许会铤而走险，全力一拼。这是种可能，不过南宫有章不会让自己沉溺此种对方发疯的猜想，猜想不是事实，依托猜想可能会被事实狠狠地甩巴掌。

除此之外，他暂时想不到其他原因，幸而对方出兵的原因非是此时最关键的问题，他打算狠踹对方屁股、将他们赶回去以后再来思考这个问题。

他披上腥红的披风，登上高层甲板，江风传来对敌人的气息，他唾一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抓紧自己的长*枪：“好小子们，过来让我瞧瞧你们。”他看见身边的艨冲加快速度驶向前头，很快它们将在不远的前方与敌军接触，护在两侧的斗舰则逐渐远离。左侧更远一点的地方，另一艘五层楼船的灯火在江面闪烁，它与自己保持相同的速度，不用看也知道，它身边的斗舰与这边做着相同的举动，很快第三艘巨型楼船将会出现在巨剑号右侧，斗舰也会与此一般，如羽翼张开。三艘楼船与它们的舰群会在黑暗中洒下一张巨大的网，来捕捉正在自投罗网的敌人。

“黑暗不只是你们的朋友啊。”他说。

当前方响起接触的号角，他能感到自己的血液暖起来，虽然不会像刚上战场的小伙子们激动得沸腾，但能让他在寒冷的风中保持恰到好处的兴奋。打仗就像跟女人上床，需要能引起战栗的前奏。

然后他脚下的甲板、也许是江水或者其他什么当真战栗起来。当震天动地、能够惊醒黑暗中妖魔的响声让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所有声音从他耳中消失，当本该巍然不动的船身猛烈摇晃，他不得不紧紧抓住身边的大纛旗杆避免滑落下去的时候，他不得不感叹，战栗它来得真是太快，过于猛烈了。

等他的耳朵能再次听到声音，他发现在江面、在他的巨剑号上回荡的是他非常不喜欢的尖叫，充满恐惧、慌张，像那些初生弱小的羊羔才会发出的声音。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如此尖叫，它不该存在于南阳的水师中。

“袁成！袁成！”他大声呼喊自己副将的名字，“该死的，谁来回报一下本将军，发生何事？”没人回应。

底层甲板，不，整艘船都陷入混乱，一种连他也觉得心惊的混乱，最要命的是他只听见下面不停奔跑的人扯着嗓子叫嚷，对于到底发生什么却始终听不出个所以然。

方才的巨响是什么？他看见橙色红色，那是火焰的颜色，敌人投放了燃*烧&桶？甲板被砸穿了？那不可能，巨剑号连甲板也被铁皮包裹，再大的石头也不能砸穿。敌人的楼船与巨剑号相撞了？那倒是有可能发出那种巨响，并且如果速度够快，的确能撼动巨剑号，可它们如何悄无声息穿越斗舰群。

他赶紧趴到女墙边，在哪里？如果是敌舰来撞，那必定也是个大家伙，在巨剑号身边它无法掩藏身影才对！在哪里！他几乎要咆哮出声，“来吧，现出你的身影，让我好好瞧一瞧，是哪个勇敢的家伙。”敢突破舰群来撞的必然抱着视死如归的勇气，他嘉许对方的舍生忘死，即便这依然是愚蠢的行为。他的巨剑号不会仅仅因为这一次撞击就沉没。

他的眼睛紧急搜寻江面的时候，又传来一次巨响与震颤，这次在船身后方，“这么快又跑到后面去了？”如此速度，也许自己想错了，难道是小船？他更疑惑了。紧接着第三声、第四声，下面的甲板卷起冲天的火焰，巨剑号摇摇晃晃，像一个受到攻击变得踉跄却始终找不到攻击来自何处的莽汉。

这种境况从未有过，他从未遇过，南宫有章惊觉自己竟然不知该做出何种应对，巨剑号的身边并没有敌人！

很快传令兵与瞭望兵证实了他的猜想。当他在一次震颤中差点翻下女墙的时候，他们及时抓住了他，将他拽到安全地带。

“将军，敌舰依然在一百五十码开外。”瞭望兵说。

“……”

传令兵却惊慌失措：“将军我们遭到猛烈攻击，到处都着了火，前后左右。”

“攻击来自何处？”

传令兵摇头，他果然摇头了，南宫有章心想。传令兵小心翼翼道：“袁将军判断，攻击来自巨剑号本身。船首、船尾以及底舱都发生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我想是，爆炸。”

“爆炸？”

“是的，像爆米花那样，嘭。”大约是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传令兵张开手臂做了个看起来又蠢又好笑的手势。

“你说有人在巨剑号做爆米花？”南宫有章听见自己当真笑起来，“你说这些，这些该死的火是爆米花引起的？”它们吞噬旌旗、吞噬板车刀剑，吞噬木制的女墙以及奔跑的士兵，他的传令兵却告诉自己是因为爆米花。

传令兵被他的神情骇得支支吾吾：“属，属下不知那是什么，但是它点燃了底层舱室里的酒，炸开了甲板，点燃了整艘巨剑号。”

“不仅如此。”瞭望兵说，“属下看见左侧的出水号也，也被点燃了。”

“出水号？”这时下面传来叫喊，听清叫喊声，三人看到彼此脸色骤然苍白。喊声的内容是：不好啦，船底穿了，巨剑号正在下沉，巨剑号正在下沉！

谁也没想到，南阳引以为傲、劈风斩浪、所向无敌的巨型楼船会有沉没的一天却不是因为风暴。五艘镇守鳖口城，犹如无法撼动的堡垒的庞然大物，于同一夜沉没于万江冰冷的江水，两艘在江心，一艘在前往江心的途中，两艘停泊在南岸，它们或许离得有点远，却是相同的命运。没人能说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在黑夜里，从它们庞大的身躯上猝不及防升起火焰与浓烟，好像有一头怪物潜伏其中，在众人始料未及的时候伸出利爪撕裂船体，张开兽嘴，喷出吞噬所有的熊熊烈火。

它们燃着之后，北辰发动了接舷战，数不清多少斗舰冲入南阳已有了破洞的包围网，堂而皇之，毫无顾忌。他们将跳板伸向慌乱的斗舰与艨冲，伸向逐渐下沉的巨大楼船，冲上它们的甲板，与仓皇应对的南阳士兵厮杀，用利剑、长矛贯穿他们的胸膛。

南阳水师很快从慌乱中重拾队形与勇气，他们并未被一击而溃，他们拿起了兵器反击，然而无法挽救失败的命运，一如他们无法挽救最终沉没的堡垒。

那场战斗整整持续了三天两夜，风吟城的援军陆续赶来，然而另一支从下游破浪而上的北辰水师从他们背后，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当他们回过身，李穆率领的水师已经将鳖口城水域的船队吞吃入腹，吐出残渣，向下游杀来，与丹州方向来的水师前后夹击了南阳援军。

这场战役因其不可思议与传奇性，于人们口中一直流传，直至后世，人们叫它“沉没之战”。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无法弄清它是怎么发生的，各种离奇的猜测散布在万江两岸、大街小巷。它就像少女杀手带着面纱叫人无法窥见真容，让人在害怕的同时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