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9 章（1 / 1）

漆黑，一片漆黑，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当人身处无穷无尽的黑暗，视觉退化，其余感官都会变得敏锐起来。他的鼻子能闻出地底的腐朽，手能摸得出身下铺的是稻草，周围墙壁上长满苔藓，耳朵能听见脚边老鼠咯咯吱吱，那些小东西有时候会大胆地来啃咬他的手指。

刚进来的时候，他尚能分辨日子，现在已经混淆不清，睁眼闭眼所见都是一样，醒着睡着也没有差别。有时他感觉才过一两日，有时又好似已经过了一辈子。除了送饭的差役，没人来看他，没人跟他说话，进到这里他就再也没见到一丝光亮，连送饭的时候也没有。被抓之时他以为会被审讯、用刑，鞭打、烙铁，他早有准备，那些东西吓唬别人还成，吓唬他只能叫他们失望。然而他们没有审讯也没有动刑，只是将他丢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不给他一丝光亮，也不准任何人同他说话。开始的时候他不以为意，他们以为他会害怕黑暗？他嘲笑，但后来他发现自己不害怕黑暗，却害怕孤寂，死一般的孤寂。他以为自己早就不害怕一个人，一个人去皇宫，一个人回到泥巴屋，一个人拿着扫帚清扫永远也扫不完的落叶与尘土，一个人在木桌边吃残羹冷炙。有段时间，他常常想起自己曾经有个家，但有人夺走了它，总有一天他会夺回来，为着那一天他忍受无尽的鄙夷与辱骂，他弯下了脊梁，任由高大的身躯变得佝偻，他不在意，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嘲笑中等待，在失望中积蓄力量，有个女人管这叫蛰伏，她说得没错。

然后他遇到了失散的、以为早就失去的女儿，想到女儿，他干裂的嘴角勾起，那是个多可爱的孩子，善良、懂事、勤劳、温柔、乖巧，集所有他认为优秀的女人的品质于一身，她于苦难中长大，却好似出于淤泥却不染的莲花。她的出现让自己的生命枯木逢春，他们约定好了，很快，他就会陪她离开长阳、离开是非之地，带上她的养父母，一起去没人知道的地方，隐居青山绿水。这点燃了他的希望。

他不该抱有希望的，那让他在黑暗中变得越发难熬，若是以前黑暗根本不会让他感到痛苦。他开始弄出声响，回应的依然只有老鼠与蟑螂，他开始主动跟送饭的差役说话，他不需要他们回答什么，只要他们发出哪怕一点声音，然而得到的仍然只有无边的沉默。

他倚靠在墙脚，自己错估他们了，他们并不想鞭打他，只是让他像被遗忘一样，在地底腐烂。狗娘养的！他一会儿破口大骂，一会儿又感叹，他那可爱的女儿不该出现的。

没什么比黑暗与孤寂，更消磨一个尚保有希望之人的意志。

哒哒咚咚，石头甬道里响起脚步声，罗剑弹跃而起，飞快奔到门边侧耳细听，他不想弄错，不想再一次失望。声响越来越近，这一次没错！他仰头大笑，喉咙里却只发出丝丝出气声，但总归是在笑。

脚步在贴门前停下，继而传来哐当声，那是狱卒打开铁链的声音，罗剑按捺住自己的激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黑暗中铁门所在的方向。期盼已久的吱呀声响起，厚重得透不进一丝光亮的铁门被推开。他贪婪地汲取火把的光亮与温度，即便它们几乎刺瞎他的眼。

“老友别来无恙。”他老友的声音。

待罗剑完全适应光亮，费中谷命人搬来一张桌案，两张凳子，点上一支牛油灯，再端来两碟小菜，放上两坛酒。“老友受苦了。”费中谷示意，罗剑在他对面坐下。他看着他一脸愧疚，却只是冷眼看着，不置一词。“我也不想现在才来看老友，实乃诸事缠身。”费中谷替他倒一碗酒，“老弟又不肯体谅我，兄实在别无他法，只能出此下策，请弟海涵。”

“不敢。”罗剑端起酒碗一口饮尽，又给自己倒一碗，“老哥现在来见弟，是诸事处理完毕？那不知可否知会一声，陛下如何了？”李穆出逃那夜他指挥左巡防营牵制右巡防营配合太和军在城中的行动，而费中谷举兵之时，他正带人清理城中惨象。

“陛下与太妃皆已归天，不日将出殡。”罗剑端酒碗的手僵在半空，不等他开口，费中谷继续道，“定安郡主出逃。老哥知晓你想问，毕竟当初促成你我会面的便是她，你放心，只要她乖乖交出僭越带走的……东西，区区一介女子，老哥不会为难她。”

罗剑不知东方永安带走的乃是皇帝遗孤，道：“老哥倒是一如过往好心肠啊。”

充满讽刺的话语，费中谷不以为意捋过胡须哈哈大笑：“逆臣贼子出逃，陛下又骤逝，丢下伤心的大辰百姓，不瞒你说，这几日老哥的确忙得焦头烂额，不过很快一切就将步入正轨。”

他的胡须比以前更长了，也更花白，方方正正的脸庞，倒真是一副慈眉善目好心肠的模样，只可惜……罗剑放下酒碗：“那恭喜老哥了。看来老哥今日是来放弟出去的？说实话，牢里又湿又冷，黑咕隆咚，到处都是蟑螂老鼠啃脚丫子，这苦呐，老弟有点吃不来。既然老哥好心，不如就放老弟回自家那个狗窝，好歹有个热炕。”

“那是自然，只要弟愿意，岂止热炕？六进大宅、佳人美眷、热菜热饭哪样没有？只要老弟愿意帮助为兄。”他伸手亲昵握住罗剑的手，殷殷切切，“长阳很大、大辰更大，中正堂里太空，老哥需要个说得上话的人，老哥需要你，弟，只要你给个话。”

“不能就这样叫守门的人让开？”费中谷摇头，罗剑抽回手，“那多谢老哥来探望，还带来这坛酒。”他晃晃酒坛起身回到墙角倚着冰冷石壁坐下，“我觉得这儿挺好的，其实比我那狗窝好很多，有吃有喝还什么都不用干。”他摆手，“挺好的，老哥回去吧。”

“一辈子出不去也好？”

“好！好得很呐！”他仰头大笑。

“你，你不识好歹！就在这儿呆着吧！”费中谷拂袖而去。

他连一道眼光也懒得给那恼羞成怒的人。待铁门关上，无尽的黑暗再次降临，他敛起笑，歌声化作呜咽：“陛下，罗某对你不起，对你不起啊！”皇帝满怀希望来找他，寻求驱虎之计，而他带来的却是恶狼。他有愧啊他有愧！悔恨在黑暗里化作咸苦的泪水。

自己就应该像蟑螂一样在黑暗的地底腐烂！

然而他没有在地底腐烂，很快铁门再次打开，这次费中谷没有进来，而是让人将他带出去，带到一处围了无数火把的空地。

费中谷坐在火把之中，看过来的目光满是悲悯，他说：“我应该让你在地底悄无声息死去的，没人会知晓，可你知道我是个心慈的人，每每念及你我的情谊就痛心疾首。老夫是那样真诚地期望能得到你的协助。”

“让老哥失望是弟之过，毕竟弟脸皮薄，背主犯上那等厚颜无耻之事实在做不来。”

火光下费中谷涨红脸，也许那脸本来就是红的，像鬼怪传说中的那些小鬼，为什么自己以前没发现？罗剑不禁想。

“老夫是协助幼主匡扶天下，你不明白也罢。”费中谷向天抱拳。

“真好。”他叹，“窃国之贼也能说得如此大义凛然。”

“你！老夫不与你逞口舌之快。”他抬手，副将伐笱走出来。罗剑瞥一眼，真真是人如其名，伐笱与狗一样长一张丑恶狗脸，可惜没有狗的忠诚，他应该相信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句老话的。费中谷还在废话：“不论你如何想，老夫受陛下临终托孤，扶大厦于将倾，后人自会明白。”

“后人明不明白不重要，恐怕得当世人明白才行，老哥你猜陛下兄弟青州淳和王与北境大云王会不会明白？再猜猜那个位子您能不能坐得比李穆久？好歹那些人是真心臣服李穆，而今老哥手下尽是狐狗之辈，又是否真心臣服于你呢？”

费中谷的确好脾气，如此话语也没让他出离愤怒，只是冷笑一声：“那些不劳老弟操心。方才老夫说了，念及你我情谊多有不忍，可老弟不愿帮助兄，兄又不能放你离去，更不愿见你腐烂于地牢，与蟑螂老鼠之辈为伍。所以，兄决定将你的生死交给老天。你与伐笱刀剑比试，若胜自可离去，老哥绝不为难，若败，生死无尤。”他命人解开罗剑手脚的镣铐，丢给他自己的配剑，“为兄配剑坚韧锋利，你可安心。”

罗剑动动手腕，接过剑：“那就谢了。”可惜，他满口仁心的老哥忘了先让他美餐一顿。

夜风乍起，火把噼啪，饥饿与在潮湿阴冷的地牢待得太久都让他的身体在伐笱疯狗一样的刀下愈发迟钝。疯狗的刀掠过他脸颊，刺穿他肩胛，划过腰腹、扎进大腿，火星四溅中，锐利的刀刃挑断他的手筋，斩断脚筋，破开小腿肌肉，冷铁刮过惨白的骨头。所谓交给老天不过是借口，所谓比试不过是披着仁慈外衣的凌虐。

伐笱张开嘴，露出尖牙，伸出舌头，像疯狗一样狂笑大叫。一场万众瞩目下的千刀万剐，却还想得到世人的理解与赞许，继续妄想仁义的虚名，真是天大笑话。

罗剑当真笑起来，一直到倒下，他的笑都没有停止。

这样的结果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符合所有人的期望，包括他自己。生是他所欲，死却是他最坦然的选择。只不过在他放下手中之剑让对方的刀透穿胸膛时、在最后那片朦胧中，他没想到，还能看见自己最想见却再也见不着的那张小脸，于是嘲讽的笑变成温和的笑容，那才是老天最后的仁慈，他想。这样也好，他最珍爱的小女孩以后可以像最平凡的人，过着最普通却平安的生活，没有他这样一个是非之人将危险带给她。而他自己，就此孑然一身去地府向错信了他的皇帝请罪吧。

一片树叶落下，落上他的眼睑，直到闭眼，那刀锋般嘴角的笑容也没有褪去。没人明白他最后看到了什么，更不明白为什么上一次苟活下来的人，这一次却不愿意继续苟活下去。

良久，费中谷挥手：“带下去，好好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