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5 章（1 / 1）

“我不希望他看出我的异样。”

“若长时间待在一起，要隐瞒是很难的，何况七王爷七窍玲珑心。”

“你尽力。”

于是阎老头给了他两只小瓶子，一只外敷，一只内服以使他的脸色唇色不致太过苍白，引起李芳一的疑心。关于他的病情，府中任何人不得提起，且李芳一的院子寻常没有闲杂人进出，是以李芳一始终不知。他说要陪李芳一出去游玩两三月，李芳一不信，及至画好路线图，一切准备妥当，李芳一始信。然而没有打消他的全部疑虑，“你为什么……”他没忘记问。李穆笑答：“纵观我一生，全副心思都用在了争夺上，争这样夺那样，现在想来，我为之费尽心思的江山，却没有好好看过哪怕一眼，不是太可笑了？”他说得很轻松，“难得有此闲暇时候，你还不准我忙中偷闲？之后你便要离开，那一头杂乱无序的事都得我一人处理。不如，你别走了，留下帮我。待我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待一切步入正轨，你再离开，到时随你天南海北……”没等他说完，李芳一已经登入车中，放下车帘。李穆摇头，他就知道，他还是这个样子，只要一提及兴战夺位那些事，就翻脸。

这场旅途与李芳一的设想有些许出入，他原以为可以离开东州，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人、更多的景，甚至南阳、南阳之南的绿石岛，及至天之涯海之角，总之远离纷纷扰扰。不想搞了半天仍是在东州转悠。对此，旅途的计划者李穆笑得毫无歉意：“现在是非常时期，不宜远行。东州也很好啊，你还没好好看过吧，与长阳大为不同，与你常年枯守的大云山更是天壤之别。相信我，你不会失望的。”

“我差点忘了你的唇舌之利，比起那些能言善辩之士不遑多让。”

“只是在你跟前。”

李芳一微微一笑，他说的自然不假，未得势之时，李穆同样谨言慎行，得势之后，他更喜欢用拳头刀剑说话，而不是唇舌。对旁人他向来无需多言，对自己，李穆很耐心，那是因为他将他当作最亲的亲人。于李芳一而言，他又何尝不是他最亲的人，他知道他、了解他毕生所求、所思所念是什么，可就是不能顺了他的意，过去先生教过的那些话他始终记得：义以生利，利以丰民。上事君以忠，下爱民以仁。世无忠义，则必混乱失序，物欲横流，利欲熏心，无仁爱，则必悲苦不绝。显然这些都不是李穆所擅。若逢百年乱世，李穆或可为一世枭雄，可惜即便当下烽火四起，大辰所需要的仍是一名中兴之主，尽快平定祸乱，与民休养生息，再复大辰繁荣兴盛。李穆姑且能够平乱，却不能中兴，要做到这两点，李明珏是更合适的人选。他听方圆说过，李明珏大军已经进逼长阳，若无李穆插手，他相信这场祸事李明珏能够顺利终结。从始至终他选定、相信的人都是李明珏。

可是……对于面前的人，他难道就没有丝毫不忍？不论对天下，还是对他人来说，他都是令人胆颤心惊的存在，旁人害怕他、憎恶他，天下不希望他活着，他挑起的纷乱与战火已经让世人吃了不少苦头，可对自己，他从未有心害过。扪心自问，便是他对不起世人，便是他死了对天下更好，自己也希望他当真就死了？先前对于他将自己推入深渊的恼火与恨意，终究只是一时之恨罢了。

他犹豫了很久开口：“此次游玩回来，你，随我一同走吧。”他几乎可以肯定李穆会拒绝，仍是忍不住一试，“摄政王你已经当过，名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实际上皇帝是你的傀儡，掌印发令的是你，江山已被你握在手中过，你的心愿已经了了。我记得年轻的时候，你曾跟我说过，亦愿有一日如鸟儿飞出那座宫殿，去向更广阔的天地，眼前就是机会。李穆，随我去，如今是小辈的时代了，放手交给他们。”

与他所料不同，李穆没有直言回绝，却是笑笑：“如果再早些，也许……”

“什么？”

“没什么。”他话锋一转，“我在想你说的小辈……李明珏还活着是不是？”李芳一转过头去，不理会他。“你始终不肯真心助我。”李穆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李明珏那小子到底哪里好？你也不用瞒着，他活着这么大的事，我岂能当真一点不知。你放心，我忙得很，眼下没时间对付他。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不愉快的事，说说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如出发前所说，不带旁人，只他们二人并几名随从护卫，所以一路上皆由李穆亲自安排并负责解说，他是个合格的向导。每每说起那些好吃好玩的，兴高采烈得像个孩子，若不是那些随从素养良好，只怕见了这个与平素判若两人的李穆非得惊掉下巴。他们所去的地方，李穆不见得都去过，但毫无疑问事前做足了功课，解说起来眉飞色舞、详尽非常，比起当地人有过之无不及。这是他的优点，但凡用心，必做得出色。李芳一不得不承认，在他父亲的众多儿女中，李穆是出类拔萃的存在。

在他周到的安排，及细致不乏趣味的解说下，李芳一逐渐抛开烦扰。他们去了乡野田间，随农人一起播种插秧，用土灶生火做饭、烤鸡烤肉烤玉米；在土埂上疯跑赶鸭子；去村里新婚人家凑喜宴；去仙女湖钓鱼摸虾喂仙鹤；登日出峰观云海日出；坐在潮海岬上吹海风、听碧海潮生；去玉树城看玉树玩冰雕，骑着抱夏鹿深入冰冻荒原，前往抱夏城做客。

转眼三个月过去，李芳一身体愈发结实，李穆却萎靡下去，想是安排旅途太过劳累，他便提议回去，李穆说尚有最后一处。“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回去叫严大夫给你看看，最后一处就算了，日后再去不迟。”

李穆摇头：“既然出来，何留遗憾，约莫是吹海风凉着了。别担心，阎老头事先备了药，吃了睡一觉就好。况且，明日只是游湖，不费神。”

“那好吧，你早点休息。”他吩咐随从照应好径自去了。

关上门，李穆陡然躬身，扶住桌案才没摔倒。

“王爷！”随从急忙来扶。他摆手：“无妨，去打盆水来，别叫人看见了。”随从很快打来水，挤一把巾帕给他，李穆胡乱抹了，却闻随从惊呼，一眼瞪过去，随从赶紧捂住嘴，而后小声道：“王爷您的脸色。”不用他说，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何等鬼样：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一副死人的模样，他甚至能闻见自己身上发出的死人腐臭味。随手丢开帕子，上面一抹红刺痛了他的眼。何时起他也需要涂抹这种东西，来伪装自己？他李穆竟也有如此不堪的时候！

和衣愤恨睡去，翌日脸上却照常挂上温和的笑。

飞鱼港与海螺港遥遥相对，一个坐落在东州，一个在锦州，皆是绕一湾海水而建。与商船往来、喧嚣噪杂的外港不同，飞鱼港内港乃是一处供常人游玩赏景的悠闲之所。他们租了条画舫下水，这里的海水碧蓝，与蓝天相映成趣，与内湖相比自是别有一番韵味，周围飘荡着的，除了画舫，尚有各种小船：单桅船、蓬船、甚至竹筏，可供三两好友小聚，可谓趣味盎然。

李穆掰开虾壳，挑出白嫩的虾肉一颗接一颗丢进李芳一碗中：“这里的虾子是最好的，肥大鲜嫩，长阳皇宫里的也不可与之相比。只用滚水微灼，不放任何佐料以突出其本身之味，十分鲜甜，你尝尝。等下还有……”

说话间，两名菜侍入内，一人端着一只大鱼盘，盘子雕成鲤鱼摆尾状，其上置冰沙，冰沙上整齐列着切成薄片的鱼脍，旁边一小碟蘸酱，另一人却捧着两碗面。菜侍退下后，李穆道：“你猜猜这两道是什么？”李芳一指着鱼盘道：“这是鱼脍，我又不是不知道。”

“是让你猜什么鱼？”李芳一细看了看，又夹一块入口却是辨不出。李穆颇有些得意：“猜不出来了吧？这道叫沙鱼脍，顾名思义以沙鱼为食材。那可是海里独有的大家伙，凶猛得很，平素它食人，今日我们食它。你再猜猜这个。”

李芳一疑道：“不是面？”他左看右看那都是个面条，但李穆既发话，自然不是寻常面。

“你吃吃。”李穆将筷子递给他。

李芳一挑起一筷子面，只觉入口爽滑异常，尚未留神，已经滑溜下肚。李穆道：“你的吃相太斯文了，这个要这么吃。”说罢只听几声滋溜，半碗面已被他吸溜下肚。李芳一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谁饿了你几日几夜。我猜出来了，海边，如东州如绿石岛，有种特异吃法，将沙鱼皮去砂洗净、煮软煮烂，剪成条缕，浇上清汤，配以菜码，便如面条一般。”①

“我知道你总是聪敏的。”

“与沙鱼脍一起呈上来，我若还猜不出，岂不是太叫人失望。”李芳一再挑一筷，上一口太滑溜，他还没尝出什么味。

两人边吃边闲话，很快杯盘被扫荡一空，菜侍收去杯盘，茶侍奉上清新香茶。李芳一捧着茶盏，轻靠在软垫上一脸餍足。李穆细瞧了他几眼道：“回去之后你即要离开，我不能陪你，往后一个人好好照料自己。”他们终还是回到这个让人伤感的话题，李芳一垂首不语。对面的人自顾自说着：“凉音与方圆固然好，但你身边总得有体己人。伺候过你的女子我给你留着了，若有中意的就收了。”这话一落，李芳一微微皱起眉头，显然不大愉快。蓦地他放下茶盏，倾身过来一把抓住李穆手掌，探查什么似的摩挲两下，李穆不动声色收回。“还有你的那几个下属，都好好的在牢里关着，以后让他们继续跟着你。”

“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李穆不答反问：“我很想问一个问题，若你手中重新掌握了大军你会怎么做？会亲自平定这场祸乱，还是再次交到李明珏手中。”然而他没有等他回答，“罢了，你不用告诉我。”

李芳一眼神一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李穆不语，只用一种让他胆战心惊的眼神看着他，怒气骤然涌上心头，他拍案而起，一把拽住对方衣襟就要扯开，“你以为我半点不知……”倏然手一软，咚的一声，整个人磕在案上，却是已经昏迷过去。

李穆将他放好，重新捧起茶盏坐在窗边，悠然望向远方海面：“你说，天尽头是什么？岁月的尽头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