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6 章（1 / 1）

“我需要你亲自将它交给阿玉。”东方永安手指轻点玉扳指。

“让糖片去就行了。”

“糖片嘛，我怕它那个蠢样，阿玉无法领会我的意思。”仿佛不满她的话，一直在帐帘边架子上立着的雪鸮扑腾翅膀过来狠狠挠她的发髻，将她的头发挠得全都散落下来才罢休，飞回架子，一脸无辜地看过来。

东方永安恶狠狠瞪过去：“这么久不见，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吗？看我不拔了你的毛！”糖片咕噜两声，轻蔑地转过头。

“你想好了？”

她笑得仿佛只是因为今夜天上的星很亮：“要说服自己、说服诸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难。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虽然我可以照例拿‘烟花’轰过去，甚至将‘地狱之火’用来对付自己人，但是安陵，我厌倦了，厌倦没完没了的混乱，厌倦总是在废墟上升起的黑烟，厌倦火焰中的哀嚎，与渗透泥土的血。相信我，我有认真考虑、细细地考虑，这个选择也不算坏。”“烟花”虽然在战场上绽放，但对付的多是负隅顽抗者，从不落在识时务者头上。而李明珏绝不会是“识时务”者，如此下去，他们之间必有一战，总有一胜一败，或者两败俱伤，什么样才是更好的结果？如果要将交会过后越行越远的道路再次合并，必得有一方走向另一方，而囿于世俗，李氏正统一脉子孙不可能称臣，只能是她妥协。

“你的大业？”

“知道吗，之前我总想着称王称霸，想着王侯将相就没女人的份？我偏不信这个邪。然而现在，我明白了，就像混沌的前路突然照进一缕光，它是那么耀眼、那么诱人，我无法拒绝，你理解吗？比起它，所谓成王败寇、千秋功业、彪炳史册算得了什么？”那些千年一临世的伟人，若当真以为他们所图不过什么功业、留名，将他们与争权夺利之辈相提并论，就太小瞧他们。入了他们眼的无关其他，不过两字：未来。“最重要的是，即便我妥协了，也能达成我的目标！”

“你确定？”

她的眼中显出某种狂热：“我确信，它必须达成，所以我需要一个保存实力的大辰。阿玉，会成为我的助力。”她不会放弃李明珏，而选择扶持李追星那样的孩子，不仅因为李明珏以身犯险证明了他值得信赖，还因为在未来道路上她需要强有力的帮助，非李明珏不可。扶持幼帝她不是办不到，也的确可以将权柄握在自己手中，然而一来那样直面阻力的就会是她，她将陷在斗争的泥潭中难以自拔，无法顾及真正要做的事；二来她追求的非是享受权力，手握权柄却只用来满足一己私欲，才是愚不可及。权衡之下，既有两全其美的选择，何乐不为？

“……”安陵默默看着她，眼中流露出自己也未察觉的担忧。

赤云城中军大帐中，烛火摇曳，李明珏静坐在大案前，案上一枚绿莹莹的玉扳指散发出润泽的光。这枚玉扳指他再熟悉不过，其上方形的花纹暗格里藏过一粒救命药丸，他是后来才知晓。他不知那药丸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那是东方永安一颗心。一杯毒酒、一粒药丸，他们都说不准谁会饮下毒酒，在这种情形下，东方永安决定不论如何，都将生的机会给他。不得不说，醒来时，他的内心排山倒海般震动，他们早已分道扬镳，深入虎穴，是自己单方面的决定，就实说，他抱了必死的决心，而东方永安生的机会很大，南阳皇帝来信措辞虽然凶狠，但东方永安并非刚落入南阳手中，至今未有生命之忧，说明杀她非南阳皇帝最优选，所以他是要以此来诱杀自己。当时纪如第一个反对，说他应该弃之不顾，对方怎样的选择，那个在安字军被围的雨夜说明得还不够清楚吗？东方永安不仅是他的内人，她首先是安字军统领，是他的敌人。易境而处，她会来救他吗？那时他怎么说的，他说：她会。众人沉默，他知道他们想起了她千里奔袭草原，于危急之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想起了她的那些坚持，想触碰她的心，看清它所求为何？虽然不甚清楚，但他知道她有什么一定要去实现，而他不想它们就此破灭，所以他决定去。她困在南阳太久了，一个人再坚强总也会忐忑不安的吧，他不能将她救出，至少去见一见她，告诉她别害怕，他来了，就在她身边。对南阳来说，北辰最大的威胁就是大云兵与安字军，原想自己死了，南阳皇帝感受的威胁降低，杀东方永安便不那么必要，见过对方以后，他证实了自己所想，对方向东方永安下杀手的意愿并不高。然而不高不是完全没有，毕竟东方永安手上握有两件利器，若不能为自己所用，再昏庸的皇帝也知道该怎么抉择，诱杀自己就是为了让东方永安死心。他庆幸自己来了，他死东方永安也不会屈服，却可以让南阳皇帝松懈，从而给她争取更多时间，这也是身为她的夫君，唯一能为她做的。没想到，最后仍是东方永安决定了事情的走向。

她不是早就决定离开自己，为他们的未来定下了兵戎相见的结局？她不是有无论如何也要追寻的目标，她的那些愿望、理想，不是谁也不能阻止？为何会如此选择，将生的希望给自己？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万江上闹得惊天动地，他自然很快知晓她回来了，他很高兴，很想去见一见她，却只将玉扳指还了回去。纪如说的没错：她既回来，他们便又是敌人了。他无法改变她的想法，就像无法阻止她为搏他的生机，不惜以身犯险一样。饮下毒酒的是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痛？她如此为他，他却高兴不起来。她总是自顾自排布，将他也算在内，却从不与他商议，今次又叫安陵送来玉扳指，就此定下了两军日后之路。她的用意，他轻易就能理解，可他的呢？也许不是她不能理解，只是不顾虑罢了。这场乱局终于来到了尾声，他很欣慰，而他们之间的问题，不可忽视。

是他们分开太久的原因吧？此次她妥协了，让他们还有机会走下去，那么假以时日，想来他们会寻到、希望他能寻到，他们之间问题的解决之道。只要爱还在，只要他们还能听一听彼此的想法……

对于他亲身前去安字军大营，纪如仍有顾虑，不甚赞同，毕竟有前车之鉴，即便她以命换命，将李明珏救出南阳，纪如依然不信任她。在他眼里，这个女人所有的举动，都有明确的诉求，理智得可怕，让他一度怀疑她到底是不是个女人。然一旦接受，要想明白她的举动便不那么难，她必定是确信自己能从中取得自己想要的才选择合兵。合兵是再好不过的事没错，可纪如不得不虑及背后的原因。因为李明珏为她深入虎穴，人间自有真情？也许吧，却绝不是唯一原因，也就李明珏不怀疑、不深究。那女人到底如何打算？想从这场合兵当中获得什么？他会一直看着她！

李明珏坚持亲自前去，他的理由是，安字军非一般军伍，其本身实力强劲足以令人刮目相看。就算不愿意，他麾下诸将领也承认大云兵若当真与安字军对上，胜负难定，何况对方手里还有“烟花”与“地狱之火”，东方永安回归后，已经向世人毫无保留地展现了“烟花”真正的威力，大云兵并不占优势。此时，东方永安带着安字军向李明珏臣服，不过要求他们主动一步招降，纪如自然也懂得因为顾虑安危，错过这等大好机会多么令人扼腕，所以他没有继续反对。

大雪纷飞的时节，安字军营中却热火朝天，杀猪宰羊、架锅烤肉，热气腾腾。待吉时至，军鼓震天响，接着号角呜呜呜吹起，响彻整座城池。一张宽大的香案露天摆放，案上祭礼早已备齐，双方人马挤在外围，留出中间一大块地，纯洁雪白没有丝毫瑕疵污浊，有人说这是好兆头，说明两军之间坦坦荡荡，不存龌龊。

两军统领从两边走向中央，在香案前立定。李明珏没有急，他们都不急，今日过后，大局底定。他想趁此机会好好看看她，作为大云兵的统领，好好看一看差一点就成为他对手的安字军统领。以一军统领的身份来说，她过于单薄，脸色比在南阳时更苍白，病色尚未完全褪去，这样的身体是难以抵御如此大雪的，然而裘皮斗篷下的身躯不见丝毫瑟缩，眉眼间是一个惯经沙场的统领该有的坚韧与凌厉。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肃穆的面貌出现在他面前，熟悉又陌生。当她单膝跪下，不是以一个女人臣服一个男人的姿态，而是以一名统领臣服于另一名统领、以臣臣服于君的姿态，高举双手，他的心不可抑制地战栗，她远比他想象的要强大，而这就是征服的感觉。她曾经追求的是否也是这种感觉？而今她的目光又放在了哪里？

李明珏将新的将军大印郑重放在她手中，将她扶起，握着她的手高高举起。她以臣之姿臣服于他，他回应以结盟、而非上对下之姿。周围安字军将士面色稍稍松动，如他所料，他们是被她暂时说服，他远未真正征服安字军。

***

中继五年步入尾声之时，持续了近五年的内乱局面迎来改变的契机，猝不及防，饱受煎熬的人们听到了和平的脚步声、看到那透过厚重乌云即将洒落的曙光。大辰的南北两面，飘起相同的旗帜，李氏的大旗，一南一北，遥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