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8 章（1 / 1）

从快活巷出来李明珏就心不在焉，及至回到宫中仍是一副面容沉凝、神游物外的模样，洗漱毕便坐在床沿发愣。东方永安给他披了件大氅，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打破美好这种行为是残忍的，但即便心有不忍，她仍带他去看了，去看清那些光明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去看繁华背后被人遗忘的残酷。因为那些人更艰辛、更可怜，他们在阴沟里、在黑暗中期盼仿佛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光明，或者已经不再期盼。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那些地方始终存在。”李明珏说得很慢，喉咙里好似有刀子在剐，“我只是骗自己，看，城池多热闹、大街多鲜亮，人们脸上笑容越来越多，大辰越来越好，活得艰辛的人也越来越少。只是告诫自己，不能停下、不能歇息，我多勤恳一分，这世上的不幸就少一分，有一天也许……”也许不再有苦难，但是他哽住了。

“我总说你天真，自己何尝不天真？再睿智的明君、圣君又有谁能解救所有人了？而我根本不能与他们相比，我做得差多了，不够，远远不够。”他有些魔怔地念叨，倏忽起身，大氅掉落在地，“我，我不该歇息，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得……”

东方永安拽住方寸大乱、焦躁不安的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是一个人，人力终有穷尽时。”

“这话可以劝别人，但我是皇帝，是所有人的希望，不能因此心安理得。”他少见地急切，骤然眉毛一挑，急急按住额头，脚下倒退，跌坐回床上。

“又疼了？”东方永安忙上去替他按住，缓缓拍着他的后背，“阿玉，正因为你是人们的期望，所以才更不能倒下？不要责怪你自己，不要再给自己压力，你给得已经够多了，这样下去你会将自己压垮，我们都知道弓弦绷得太紧是会断的。若你倒下，谁还会惦记那些被生活抛弃的人？阿玉，别急，你是皇帝，你可以做的事有很多很多，是你在这个位子了，你有时间、有决心，所以别怕，慢慢来，一件一件来。就算有生之年不能让光照到所有角落，但多照一片是一片对不对？”

李明珏反握住她的手，有些沮丧：“我们都早过了只会做梦的年岁，早就知道善与恶、光与暗相随相生，永远无法彻底驱逐其中一方。”有时阻碍脚步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前路漫漫的不确定性，以及对奋力到最后，结果仍不尽如人意的失望与害怕。比苦难更叫人难以自处的是没有希望，努力也达不到预期的结果，那为何要努力？如何努力？

东方永安默然片刻，人在迷茫的时候最无助：“没有办法，阿玉，我们没有办法预定未来，没有办法让未来变成令我们十足满意的样子。虽然没有最好，但是变好、变得更好、更更好的可能始终存在。我们要做的就是，首先与自己和解、与这个世界、与所有的幸以及不幸和解，去接受它永远存在瑕疵，然后去改变我们可以改变的部分，不要踌躇、不要彷徨，只是去做。好比，我们禁了迦兰叶，下一代就可以在一个更精神、更康健的世界里为他们的未来做进一步的改变；我们推广了学塾，就算无法让所有人都有学识，粗鄙暴虐依旧无处不在，但是下一代、下下代，将一代比一代更有见识，那时他们就可以踩在这颗基石上，探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将心力用于解决更深层的问题。”

“我们的努力不是毫无意义的。”她叹，“这就是传承啊。”比血脉更牢固、更伟大的传承。

明光十三年，大辰上下开始了一场悄无声息的摸排，各州各郡摸排的飞信与文书不断涌往京城，京中各部忙得焦头烂额还不够，连一直隶属于皇后宫隐于幕后的秘书监也浮上台面，加入此次忙碌之中。在对各郡迦兰叶的流通状况有了大致掌握后，内阁便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商讨，一个月之内商定了数套方案，分为两大部分，一攻一守。攻即为：新修律法，全面禁止迦兰叶，从其种植，到流通，每个环节都不放过。自律法颁布日起仍有涉及、不知悔改的，不论是种植、运送还是买卖、吸食一体同罪，一个不宽容、不饶恕，律法之初便从严办理，以立其威，向天下宣告官家禁毒之决心，告诫所有人莫要心存侥幸。守即为：建立收留处，尽可能将已受迦兰叶毒害之人归拢起来，此系以药园、药行为主体，既要以药物帮助受害者戒断，亦是将他们与平民群体隔开，定要守住尚未被流毒污染之净地。

为打赢这场攻坚战，吏部专为禁毒制定了官吏考评新规，以便让各郡县的官吏在接下来最关键的两年引以为重，全力以赴。

而此次，邸报署体系也首次开始发挥作用，东方永安的意思，禁止迦兰叶能不能搞起来，要首先在舆论上造势，占据有利位置，唤醒民众意识中对迦兰叶的抵制，在民众层面形成广泛共识才能事半功倍。

内阁提出议案后，便是朝议，这次皇帝态度坚决、东海王李芳一现身说法，朝议很快有了结果。在邸报体系的助力下，三个月后，自长阳而下，整个大辰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禁毒行动。在长阳，布告贴在各种宣令板、墙壁、大树上，邸报则以小抄的形式每日洒向大街小巷，先前办女子学塾的便利处显露出来，许多人家的妻子、女儿都识得些许字，可将邸报读给家人听。长阳外因女子学塾尚未推行开，便有官署差役日日赶车下村，反复宣讲，与此同时官署中皆置专门解读律例的佐官，以应前来详询的民众。

收留这一块由皇后负责，秘书监全员出动，整理各地报上来的收留处建立进展，长阳的收留处由右巡防营与南军神龙、虎啸、机动、辎重四营协助建造，依皇后鹰令行事。

一切紧锣密鼓，却又井然有序地进行。

夜色浓郁、乌云遮掩月亮，路况不明，却挡不住诸人往极乐场的脚步。年关早已过去，极乐场依旧高挂大红灯笼，这种地方最喜红火热闹。长阳新成立的禁毒司一队与二队队正带人伏在极乐场外好半天。外头都以为禁毒是从朝议后开始，其实长阳在那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始于宫里来的一名贵人将两名五花大绑的人丢给他们的司正——原先的京兆府佐官陆云岚，禁毒司便也是在那一刻成立。

据闻那两人是圣上与皇后亲自捉来，对此他们报以一笑，大辰最尊贵的两人怎么会出现在那等腌臜地？不过此说传得有鼻子有眼，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了。司正对如何处置两人似乎很有经验，以他的话说：这条线上的任何一人都能发挥巨大用处，抓一个咬两个，定要叫他们咬出一条线来。

经过几番追踪，一线一线地咬下去，他们来到极乐场。这个结果不算意外，要说哪个地方流毒最甚，那必然是极乐场。其明面上为角斗场，暗中哪里缺德，它的手就往哪儿伸。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官署不动是因为盘根错节，轻易动不得。

一见目标进入极乐场，队正立即带人冲上去。场中晦暗不明，鱼龙混杂，喧嚣得听不清身边人说话，时不时尖叫声刺穿耳膜直冲脑门。不过眨眼时间，人就跟丢了，队正示意继续深入，忽而人群向两边分开，极乐场的管事阮明走来。

虽着寻常衣饰，对方还是一眼认出他们的身份，皮笑肉不笑道：“官家来此有何贵干？”

队正也不啰嗦，摸出禁毒司令牌：“找人，请贵场行个方便。”不过场面话，这么一耽搁人早跑了，按理说极乐场当给个面子。然而阮明嘴上道：“自然。”却一步不让，“若官爷有圣上手谕，我等自该遵旨。”

“在你极乐场看两眼，还得要圣上手谕？好大的派头。”

阮明微笑，侧头微微颔首，旁边便有人跑开，少时三名小山似的大汉一人高扛一块牌匾一步一震颤地走来。阮明：“将牌匾托好了，叫官爷细细看一看。”

不用看也知道是极乐场的镇场之宝，三块大辰皇帝御笔亲书的牌匾，其中一块正是当今圣上的父亲，昭成帝所书。队正朝牌匾行了礼，摆手撤退。

阮明拱手：“极乐场恭候诸位翌日再来。”

抓人讲究一个快狠准，翌日再来其实已无意义，但第二日两队人马不但再来，连禁毒司司正陆云岚也亲自来了，还带着左右巡防营。他们只在极乐场里稍稍转了转便出来，陆云岚拿出一卷黄绸，双手托起，朝阮明道：“圣上有旨，去请场主出来吧。”

阮明无资格接旨，自是不得不请场主出面。于是极为神秘的极乐场场主第一次于盛日当空之际，现身于大庭广众之下。

极乐场主露面，如何不吸引诸多人围观？很快四周就围满了看热闹的平民，对着这位隐于幕后、神通广大的贵人指指点点。圣旨上是一则语带训斥的重申，也可以说是告诫，陆云岚宣得很慢，字字铿锵，似乎要让所有人听见。

经无双垂首，金丝面具掩盖了他的情绪。对于这一出，他心里清楚，要紧的根本不是圣旨上的话，而是一个态度：在众目睽睽下给他难堪，便是宣告今上禁毒之决心。若极乐场挡在前面，哪怕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甚至有三帝护航，今上只怕也要动上一动！

消息很快传到侯府，侯丛儿子诧异道：“陛下难道想动极乐场？”要知道极乐场可不仅仅是一个极乐场。

侯丛思忖少顷摇头：“未必，极乐场牵连甚广，牵一发动全身，陛下当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再添把干柴。依我看，只是告诫，这次陛下是认真的。”他急切吩咐儿子，“去将府里与迦兰叶相关的东西全部销毁，通告全府，谁敢在这节骨眼上再碰那玩意，就，就逐出府去。记得，看好你儿子！”

“是。”

儿子退下后，侯丛习惯性往身旁的叶筒摸去，筒内已空，登时心下烦躁，恼火地打翻叶筒。都是东方永安那个女人多事！迦兰叶碍着她什么了？要将自己这点乐趣也夺走，实在混账、实在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