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自十六岁乡试中了解元,便在闽中一举扬名,本地乡绅得了消息,都把他视为押注科考的热门人选,一时间往陈家送银子、送房屋田产的各路本地乡绅和远房亲戚一拨接着一拨。
陈安少年得志,一边嘱咐家人万不可收人钱财礼品,一边加紧埋头苦读,希望能一鼓作气,在半年后的会试中,也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却不料,家中祖父一生坎坷,得此喜讯总算扬眉吐气,连日饮酒以致酒后中风,没几日便待撒手西去了。
如此一来,按照当朝律法,考生居丧期间不得参加科举考试,陈安只得按制守孝,错过了次年的春闱。
过了两年多,因陈安丧期将满,又有各路前来攀亲的、送礼的、做媒的……并且又一次被陈家悉数拒之门外。不多时,那些结交不成的乡绅富户之间,便隐隐传出了才子陈安眼高于顶的流言。
对此,陈安虽也有所耳闻,但却并未过多在意。竟没想到,会因此惹了教子无方的张家因妒生恨——加之后来,张家独子因故又被打断了一条腿,他们请道士捉了犯事的狐妖却仍不解气,又把这笔账算到了与狐妖有所瓜葛的陈安头上,差管家找来几个外乡的泼皮,誓要一报还一报,也打断陈安的一条腿,从此断送他的科举进身之路。
然而事情总是事与愿违。张家找来的泼皮在暗中筹谋数日,接连几天都见陈安独自前往一条暗巷之中往来徘徊,便打定了主意,备下棍棒瓦石埋伏下来只待陈安出现。只是事有凑巧,那日几人刚一跳出来,偏被陈父寻了过来撞上了。
陈父心知儿子常年埋头书案,打起架来,必是不及自己这四十出头,常年劳作的壮年身板。情急之下,陈父朝着外面呼救一声,便不管不顾地扑上前来一力相护……
路人赶来时,那几个心狠手辣的泼皮早已逃走了。陈安受了点轻伤,陈父却是伤重不治,只留下一句遗言,要陈安务必保重自身,忍一时之痛,来日才能光宗耀祖。
陈安自此又是守孝三年。虽后来有了辛芸时常作伴,也只能稍缓几许苦闷,心头却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已经蹉跎了六年的这一届科考,盼望着从此出人头地,再也不用承受那些卑鄙乡绅的冷言冷语。
若说六年前刚中解元之时,他还是众人眼中前途无量的香饽饽;那么到了此时,他因接连在家守丧六年,也早已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一点笑谈:
那位陈家的公子,不知为何这般命硬,一连克死了两位长辈,瞧着竟是个天煞孤星,幸好当初我家没有与他结亲……
自闽县到应天府,沿途峰峦叠嶂,道路难行,陈安提前三个多月便动身了。
一路乘船走马、穿州过省,领略过沿途崇山峻岭、茫茫水泽间雄奇险峻的自然风光,见识过历次改朝换代乱离之时各地逃来的人们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世情百态过后,陈安的心境渐趋开阔明朗,终于抛开了心头郁结的一股不平之气,只是便免不了时常无法遏制地思念辛芸。
他只好不断地安慰自己:既然自己孝期已满,此次赴考无论成败,回乡之后定要母亲立刻为自己做主,快快迎娶辛芸过门——就可惜此刻眼前的大好山河,竟无法与她一同欣赏,只能自己一路形影相伴了。
却不料走了一个多月,在到达杭州下船的那一日,他隔着日落时纷纷扬扬的春雪,竟见她独自一人伞也不撑,穿一身单薄的衣衫立在暖色的残阳里,岸边的雪絮随风卷起,舞在她的裙角发间,说不出的萧索寂寞。
只那一眼,他感到自己的心间被涨得满满的,又酸又涩,却还有一点儿甜,让他恨不能立时起身跨上船舷,一步三丈跃上渡头……走到她面前去问一句:你怎么也在这儿?
然而也只是心里想想。
他挤到离她最近的船舷边,见她目光殷殷,竟毫不避忌地盯在自己身上;薄唇微启,欲语还休,一时惊动左右不少好事者为她的容光所引,纷纷顺着她的目光,向他投来嫉羡不已的眼神。陈安又羞又喜,好在这里已是山远水远的杭州城,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
他终于下了船,她也从岸边来到了渡头上,两人隔着行色匆匆的路人站定,一时间却都忘了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