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罗振玉歧路写春秋 王国维迷途归正道（1 / 5）

日复一日，罗、王二人照常到京都大学图书馆整理藏品。

一日，晚归途中，二人各自赶路，都沉默语，将入寓所时罗振玉轻叹道：“不知隆裕太后与皇上这孤儿寡母，此时心境如何，太后又如何熬过这漫漫长夜？”

王国维相视言，也长叹一声。

至夜，王国维和衣而卧，久不成眠，夜深人静，他仍心绪难平。忽然他跃身而起，铺开纸笔挥毫疾书。

颐和园词：汉家七叶钟阳九，澒洞风埃昏九有。南国潢池正弄兵，北沽门户仍飞牡。仓皇万乘向金微，一去宫车不复归。提挈嗣皇绥旧服，万几从此出宫闱。东朝渊塞曾匹，西宫才略称第一。恩泽何曾逮外家，咨谋往往闻温室。亲王辅政最称贤，诸将专征捷奏先。迅归欃抢回日月，八方重睹中兴年。联翩方召升朝右，北门独对西平手。因治楼船凿汉池，别营台沼追文囿。西直门西柳色青，玉泉山下水流清。新锡山名呼万寿，旧疏河水号昆明。昆明万寿佳山水，中间宫殿排云起。拂水回廊千步深，冠山杰阁三层峙。磴道盘行凌紫烟，上方宝殿放祈年。更栽火树千花发，不数名珠彻夜悬。是时朝野多丰豫，年年三月迎銮驭。长乐深严苦敝神，甘泉爽垲宜清暑。高秋风日过重阳，佳节坤成启未央。丹陛大陈三部伎，玉卮亲举万年觞。嗣皇上寿称臣子，本朝家法严比。问膳曾赐坐时，从游罕讲家人礼。东平小女最承恩，远嫁归来奉紫宸。卧起每偕荣寿主，丹青差喜缪夫人。尊号珠联十六字，太官加豆依前制。别启琼林贮羨余，更营玉府蒐珍异。月殿云阶敞上方，宫中习静夜焚香。但祝时平边塞静，千秋万岁未渠央。五十年间天下母，后来继前偶。却因清暇话平生，万事何堪重回首。忆昔先皇幸朔方，属车恩幸故难量。内批教写清舒馆，小印新镌同道堂。一朝铸鼎降龙驭，后宫髯绝不能去。北渚何堪帝子愁，南衙复遘丞卿怒。手夷端肃反京师，永念冲人未有知。为简儒臣严谕教，别求名族正宫闱。可怜白日西南驶，一纪恩勤付流水。甲观曾世嫡孙，后宫并乏才人子。提携犹子付黄图，劬苦还如同治初。又见法宫冯玉几，更劳武帐坐珠襦。国事中间几翻覆，近年最忆怀来辱。草地间关短毂车，邮亭仓卒芜萎粥。上相留都树大牙，东南诸将奉王家。坐令佳气腾金阙，复道都人望翠华。自古忠良能活国，于今母子仍玉食。宗庙重闻钟鼓声，离宫不改池台色。一自官家静摄频，含饴异弄诸孙。但看腰脚今犹健，莫道伤心迹已陈。两宫一旦同绵惙，天柱偏先地维折。高武子孙复几人，哀平国统仍三绝。是时长乐正弥留，茹痛还为社稷谋。已遣伯禽承大统，更扳公旦觐诸侯。别有重臣升御榻，紫枢元老开黄阁。安世忠勤自始终，本初才气尤腾踔。复数同时奉话言，诸王刘泽号亲贤。独总百官居冢宰，共扶孺子济艰难。社稷有灵邦有主，今朝地下告文祖。坐见弥天戢玉棺，独留末命书盟府。原庙丹青俨若神，镜奁遗物尚如新。那知此日新朝主，便是当时顾命臣。离宫一闭经三载，绿水青山不曾改雨洗苍苔石兽闲，风摇朱户铜蠡在。云韶散乐久声，甲帐珠帘取次倾。岂谓先朝营楚殿，翻教今日恨尧臣。宣室遗言犹在耳，山河盟誓期终始。寡妇孤儿要易欺，讴歌狱讼终何是。深宫母子独凄然，却似滦阳游幸年。。雨洗苍苔石兽闲，风摇朱户铜蠡在。云韶散乐久声，甲帐珠帘取次倾。岂谓先朝营楚殿，翻教今日恨尧臣。宣室遗言犹在耳，山河盟誓期终始。寡妇孤儿要易欺，讴歌狱讼终何是。深宫母子独凄然，却似滦阳游幸年。昔去会逢天下养，今来劣受厉人怜。虎鼠龙鱼定态，唐侯已在虞宾位。且语王孙慎勿疏，相期黄发终艾。定陵松柏郁青青，应为兴亡一拊膺。却忆年年寒食节，朱侯亲上十三陵。

第二天，王国维将其诗作抄送罗振玉观看。罗振玉初览即惊叹不已，不禁吟道：“南国潢池正弄兵，北沽门户仍飞牡。仓皇万乘向金微，一去宫车不复归。”他边浏览边啧叹，当览到“那知此日新朝主，便是当时顾命臣”时，不禁拍案叫绝：“妙，一语中的，绝胜一篇《讨袁檄文。”

王国维道：“胸中块垒，不吐不快。”

罗振玉道：“我即刻手录成册，付诸石印。”说毕即铺开纸笔，工笔正楷，一笔一划抄录起来。

王国维的诗句激荡着罗振玉的思绪，他每读一句都能感觉到王国维对清廷的忠心。“是时朝野多丰豫，年年三月迎鸾驭。”“高秋风日过重阳，佳节坤成未启央。丹陛大陈三部伎，玉卮亲举万年觞。”他没有直白的恭颂，却勾画出一派皇朝气象。罗振玉感觉王国维喊出了自己心声。

自那“南国潢池正弄兵”（此是愚忠清王朝之人蔑视南方革命党人不断起义的思维），罗振玉就隐隐感到，大清国危机四伏，而这危机之根源不在别处，正在朝廷内部，满之贵族多养尊处优，不学术，为官者半如蠹虫，在一口口啃蚀着大清的根基。可他从小就诵读的那些“君臣纲常”不容他直视这一切，他只能尽臣子本份，以忠君为要。可王国维在洋洋洒洒的歌颂篇中，却悄悄地把这一切都摆到了桌面之上。看那“仓皇万乘向金微，一去宫车不复归。”明白人谁都能看出咸丰帝面对区区两万八国联军，就置江山于不顾，逃热河以避难。对慈禧太后，王国维明里称颂她“西宫才略第一人”、“五十年间天下母”，不也深层揭示出大清国正是在她专权的五十年间一步步走向“云韶散乐久声，甲帐珠帘取次倾。”“深宫母子独凄然，却似滦阳游幸年。”的吗？

通览全篇，罗振玉心中暗想：“王静安避开别处，单以颐和园为题，不正是暗指慈禧太后在国家危机四伏，列强虎视眈眈之际，仍只顾自己享乐，强行挪用海军购买军舰的款项修建颐和园，且从紫禁城到颐和园沿途修建景观，为她六十大寿张灯结彩。北洋水师因此法购取从法国预定的战舰，而日本海军却趁机购得了那些战舰，最终致使甲午战败，北洋水师全军覆没，西方列强掀起瓜分中国的狂潮。

“一座颐和园，压垮大清国”，罗振玉心想：这就是王国维隐藏在《颐和园词下的呻吟。

抄写完毕，罗振玉感到一阵轻松，对清廷的忠心和那如鲠在喉的话语，全都倾泻了出来，他如释重负。立即让刚来到日本不久的四弟罗振常前去找狩野直喜联系付印诸事。

单行本翰墨未干，日本的学人即蜂拥而至，争相购买；待见诸报端，国内的那些“遗老”、“寓公”更是纷纷函电索要，甚至他们竟自己翻印，一时弄得“洛阳纸贵”。

目睹此景，罗振玉心中另生一喜——自己没有看王国维。自光绪二十四年（1898）在东文学社巡课时偶然发现王国维的习作，就认定他是可造之才，此后不断资助他求学，以致帮他安排生活、工作，直至将他带入京城。今日确认，他未来可期，学术前途不可限量。

罗振玉也写了一些惋惜清帝逊位的诗词，但他还是告诫自己，只能“万岁疆祝圣躬”，而绝不能妄议君非。可不知怎的，他的心情却一天天好一起来。

罗振常打趣道：“《颐和园词，可谓良药矣。”

心情好转，万事皆顺。渐渐地，罗振玉沉浸到另一个世界——金石甲骨之中。他照例每天携王国维到京都大学图书馆去整理典籍，而此时却感觉不再是浩如烟海、头绪纷繁，而是越来越得心应手起来。为了专心于甲骨考释，也为解王国维读书之饥渴，他把那三十余万卷书册典籍交王国维整理修补、编订目录；把建房诸事交于季弟罗振和常长子罗福成，自己却一头扎进那一堆甲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