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学武（7）（1 / 1）

又过了半个多月，石小川日渐康复。他到底是少年人，身体恢复得快，心绪也无法总是低回，待到能够下地行走，脸上便有了笑容，除了吕焕庸精心调养外，穆枫每日替他输送内力一过，更是大有助益。倒是月娘，终日卧床不起，她那房间房门紧闭，只有吕焕庸一人进出，到底如何情形，却是无人能知，惟只看到吕焕庸面容愁苦，唉声叹气。这些日子，他每日翻检医书，沉思冥想，想要找出医治月娘的法子，不知不觉之间剩下的半边黑发也已变得斑白。

天气渐渐变暖，转眼入了夏天。这一日穆枫替他输送完内力，便匆匆出去，至黄昏时分方才回转，走进院子，看到里面停了辆马车，车帘密闭，吕焕庸带着董伯、好婆俱都收拾停当，一副出远门的样子，正在等他。

见他回来，吕焕庸说道：“月娘总是不见起色，每日梦话里提到陇西老家的种种往事，我想带她回去一趟，指望着回到故里，看到那些熟识的物事，能够稍稍恢复神志。”穆枫看他神情愁苦，拍拍他的肩头，劝慰道：“吕大夫医术精湛，假以时日，总能治好夫人的心病。”

吕焕庸轻摇其头，苦笑一声，并不接他的话头，自顾自说道：“小川兄弟的伤已好得泰半，再给几日便可痊愈。”穆枫看到石小川站在台阶上，一双眼睛一直盯着马车。吕焕庸刀术虽是不及月娘，也称得上妙手回春，早将他的容貌改得回来，依旧是那副脸型方正、浓眉大眼的模样。

穆枫知他心思，说道：“小川，月娘要走了，你不与她道别吗”石小川走到马车边，轻声说道：“姑姑，你好好养病，过些日子我去陇西看你。”车帘轻轻晃动，里面传出一声长叹。

董伯赶着马车出了院子，吕焕庸朝穆枫、石小川作揖行礼，随之而去。石小川追到院门口，眺望许久，等他转回身来，见穆枫正看着自己，说道：“你身体也好的差不多，明天我们便开始学武。”

第二天石小川早早起来，走到院子里，发现穆枫正在练功，就见他手掌递出，在院中一棵树的树身上轻轻一拍，树叶纷纷落下。穆枫双掌往上一抬，一股劲风自下而上扬起，树叶随之飞舞。再看穆枫，身形闪动，在纷飞的树叶间穿梭，并二指如剑，剑走游龙，伸缩不定，照准了树叶戳去。树叶轻软，又是飘于空中，本不着力，可是他每一指剑刺出，必在一片树叶上戳出一个洞来，不惟如此，他不时地拍出一掌，掌风雄浑，将树叶带得翻飞，竟无一片落到地上。

练到最后，只见片片树叶上下翻飞，有如盛夏里美丽的蝴蝶绕定了他翩翩起舞，煞是好看。石小川看得入迷，心想：不知道大哥与这穆枫到底谁的本事更大。这时就听得穆枫发一声清啸，指剑一扫，每片树叶都被他不偏不倚从当中剖成了两半，落在地上。

穆枫朝石小川招招手，笑道：“小川兄弟醒了。”石小川走上前，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穆枫岂能不知他脑中想些什么，笑道：“你与杜爷兄弟相称，若是拜我为师，平白就让杜爷折了辈分，自是不妥。你若愿意，我们便也平辈相交，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也不必太过理会。”

石小川点了点头，于他来说，自然能感受到穆枫是与杜乘风截然不同的一种人。杜乘风任性、乖张，喜怒爱恨并不掖着，总是直来直往，会撞得人生疼，却也能带着人于雷雨交加之夜奔上山巅纵情大吼。穆枫却让人感觉沉静如渊，和煦如风，总能看透对方的心思，而又予以包容，只不过任何人都分明能够感觉到，若是越过他心中一道隐隐的界限，沉静如渊也会化作滔天巨浪，和煦如风也会变为狂风暴雨。

穆枫说道：“是我不好，在那悬崖之上想要考校你的三样本事，没有与你明说，让你生出误会，才有这番遭遇。”石小川不解地问道：“哪三样本事”穆枫轻笑道：“我让你饿着肚子熬了七天，为的是考校你能否在最虚弱无力之时，尤能留得一手，做奋力一搏。”石小川问道：“那第二件本事是什么”穆枫反问道：“那一日梼杌抢走秃鹫，钻回洞里，你又急又饿，还跌倒在地，又怎么能记得是哪一只梼杌抢得秃鹫，钻入了哪个洞里”石小川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缓缓说道：“我记得当时有一只体型最大，该是为首的，其他梼杌既是看到它害怕，抢走秃鹫的必定是它，跌倒之前我依稀记得它逃走的方位，至于为什么选那个洞，就讲不出太多道理，凭着感觉吧。”

穆枫拍掌笑道：“说的好，要的就是你这个感觉。这第二件本事考校的就是你能否在危机关头，克制住心头的种种惊惧、惶急，做出研判，务求精准。此间虽是有理可循，到头来依旧是灵犀一点，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他又说道：“至于最后一件，所谓临敌制胜，无非攻防二字，需得攻中有防，防中有攻。我先让你出手，再寻隙反击，就是要提醒你，既要能伤得对手，可也莫忘了戒备对手突然一击。等到我出手之时，取快打的招式，迫得你只能招架，来不及出手，那是要逼你无论对手如何强悍，你想胜过他，就必定要出手反击，说到底攻便是最好的防。”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叹道：“这三件考校，我若是提前告知于你，怕你心存侥幸，便不可倾尽全力，也是不得不如此为之。虽然费了一番周折，不过我现在已经确信了一件事情。”

石小川问道：“什么事情”穆枫的脸色浮现笑容，说道：“我确信，杜爷说的不错，你确实是一块练武的好材料。”他指了指身旁的那棵树，说道：“不过任你如何心思敏捷、招式精奇，打架没有力道可是不行，你用力打它一拳试试。”

石小川听他这一席话，心头的芥蒂终于消融，一时少年人好胜心起，心想：我可不能让你小觑了。他拉开马步，使出全力，一拳击出，重重的打在树身，虽是将枝叶打得乱晃，却也觉得从树身反冲回来一股力道，震得膀臂酸麻。

穆枫见他强自忍住，问道：“你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吗”石小川说道：“这树身柔韧，着力上去，会反冲回来。”穆枫点头说道：“如何才能消解这股反冲之力呢”石小川可就答不上来了。

穆枫说道：“施力便有受力，施多大的力便受多大的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已经很不错。习武之人为着要胜过对手，整日想得便是如何让自己变得孔武有力，却从不去想，如何消解它，到头来往往被强力所驾驭，单只凭着武力的高低论定是非善恶，所谓胜者为王。这可不就与我们学武的本意大相径庭了嘛。”他见石小川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不禁失笑道：“我倒是有点像私塾里教书的冬烘先生，之乎者也的只顾自己说的痛快，如何去做其实是知易行难的事，日后你就能体会。”

他话锋一转，又说道：“力道既是养成了，接下来就是拳脚兵刃、轻功暗器，其间有一大关节，倒是不可不知。”石小川见他神情凝重，知他所言必是紧要，便凝神去听。穆枫接着说道：“故老相传，少林武当向来是武林执牛耳者。少林寺自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创立以来，有所谓七十二绝技，僧俗弟子遍及天下，直到张三丰真人创立武当一派，凭着太极拳剑，才算各秉胜场，与之平分秋色。到如今，不但少林武当，就是那些华山派、青城派、天山派，种种大小门派，却都已成了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更有那欺世盗名之辈假借名头、招摇撞骗，以至被人识破，贻笑世人。你知道是为什么”石小川摇头说不知。

穆枫说道：“起初我也思之不明，直到有一天我翻检有明一代抗倭名将俞大猷所书《诗送少林寺僧宗擎有序》一文，方才明白。我读书不多，偏只这篇文字记在脑中，俞大猷将军写的是，‘予昔闻河南少林寺有神传击剑之技，后自云中回，取道至寺。僧自负精其技者千余人，咸出见呈之。予视其技已失古人真诀，明告众僧，皆曰：‘愿受指教。’予曰：‘此必积之岁月而后得也。’你想，少林寺武僧上千，武功招式又是祖师爷代代相传，如何会尽失古人真诀呢关键就在于‘自负精其技’中的‘自负’二字，总不外乎默守前人招式，自以为是、故步自封。每日里那些同门师兄弟只知依照套路去演练，练得精熟了，你来我往，自然是好看，可是缺乏应敌之经验，久而久之，可不就尽失古人真诀了嘛。”

“其实武学一道，哪里来的固定套路可言要我说，应敌之际，同样一套招式在不同的人手里也会生出不同的变化。就好比对手一拳打来，你若是个勇悍之人，便会以攻代守，招招抢攻，你若是个谨慎之人，便会先取守势，缓而图变。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又岂是现成的招式套路所能概括进而言之，学武之道，便在于‘尽己心，识人性’这六个字。尽己心，说的是要体悟自己的性情、心性，不虚妄，不伪饰，你若是天性谨严，所使招式、兵刃自当取繁复持重一路，若是偏要去学人家强弓硬马、大开大合，可不就是南辕而北辙了嘛。至于识人性，说的却是，应敌之际，要能在生死之间判断出对手的禀赋天性，如此才能够料敌于先、制敌于先，更进而不战屈人之兵。”

穆枫说的兴起，滔滔不绝，将自己悟得的武功心得一体说出。石小川听得懵懂，但是听他说到“料敌于先、制敌于先，更进而不战屈人之兵”，想到当日杜乘风吓退赫连勃一节，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一个此前从未想到过的新天地，一颗心也激动的砰砰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