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毒 （4）（1 / 1）

夜鬼既是死了，受其操控的黑衣人也一体倒下。石小川走近去看，被眼前所见吓得惊呼起来。穆枫闻声，跟了过来，看到黑衣人个个面色发紫，七窍流血，死状颇惨。他略一沉思，便即明白，这些人既是为毒所驭，必已是浸淫日久，只怕周身上下都已染有花毒，此时发作出来，断无活理。

这时一旁听得庞小玉连声呼唤，“小胡，小胡”，声音极是惶急、凄切。穆枫飞身过去，脚还没落地，先已看得分明，胡青云双目微微闭上，脸上隐隐渗出紫色，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胡青云中毒在先，又替庞小玉挡下了夜鬼的一击，所染花毒竟已是极深，此间细节穆枫虽是不知，却也知道他此刻已是凶险之极。

穆枫将袖子一挥，从庞小玉的肩头掠过，就此解了她的穴道，顺势坐在了胡青云的身后，伸手掌抵住了他的后心，将一股内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庞小玉和石小川俱都心急如焚，却也知道穆枫正在全力施治，哪里敢打扰到他，只能直直地盯着穆枫，一刻也不敢把视线移开，想要从他脸上的蛛丝马迹，看出胡青云的伤势如何。只是他们眼中所见，唯有穆枫双目紧闭，额头冒出汗来。

过了半晌，胡青云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穆枫的头顶一团雾气蒸腾，显见得使出了全部的内力。又过得片刻，胡青云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口黑血，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庞小玉笑中带泪的面孔。他展颜一笑，轻声说道：“看到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庞小玉再难抑制，眼泪簌簌地流下。

胡青云还想起身行礼，要去谢过穆枫救命之恩，早被穆枫轻轻按住。穆枫沉声说道：“我与你父相识多年，说起来你算是我世侄，不必多礼。我只是用内力将你体内的花毒压住，并没有治好。”听了这话，庞小玉不由得大急，石小川忍不住安慰她道：“你放心，有穆叔叔在，肯定能救得胡大哥。”穆枫看了他一眼，略一沉吟，说道：“为今之计只能先回吕家庄院，我且用内力压住他的花毒，再另想办法慢慢疗治。”

几个人既是拿定了主意，便分头将被花毒迷倒的乡民救醒，所幸这些人中毒不深，身强体壮的不一会便能行走，年老体弱的自是头晕呕吐，毕竟神志渐渐苏醒。桂婶既是找回来阿牛，心中万分感激，千恩万谢，不必细表，倒是清点人数时发现，黑衣人当中独独少了个和进。原来他被庞小玉踢晕在先，逃得遭花毒迷乱神志供夜鬼驱使之厄，就此捡回了一条命，至于何时溜走，却是无人看到。

穆枫悄悄将石小川拉到一旁，伸手替他把了回脉，感觉脉象强健，全然没有中毒的迹象，大感惊奇，旋即想到，石小川与杜乘风相识一场，必有际遇，便不多问。石小川自顾自去照料乡民。

等到这一众人走出库房，才看到丁大鹏倒在路边，已是人事不知。穆枫在后面的马厩中找到黑衣人停放的马车，将胡青云和丁大鹏安置其上。这里刚刚收拾的停当，两匹马一前一后缓缓跑来，正是此前胡青云和石小川所骑的那两匹马，不惟如此，那只受伤的老鹰兀自抓住矮马的缰绳，牢牢地站立在马鞍上面。

穆枫驾了马车，庞小玉和石小川分骑一马，与乡民道别，便匆匆赶路，一路无话，到次日天明时分，赶回到吕家庄院，给众人各自分派了房间。

等到替胡、丁二人疗毒之时，出乎穆枫意料之外的是，这花毒缠绵于体内，竟是极难逼出。连着半月有余，穆枫每日替他们二人输送内力，再延请附近的郎中疗治，服下去种种汤药，竟是毫无起色。不惟如此，穆枫发觉，若是没有内力压住，他们二人便会流露出种种沉醉于幻境之像，似乎不仅不担心害怕自己中了花毒，反倒欣喜万分，乐此不疲。丁大鹏中毒尚浅，其症较轻，倒是胡青云几次三番想要说话，却又吞吞吐吐咽了回去，这种时候他总是面色苍白，双手颤抖，额头冷汗直冒，看得庞小玉伤心不止，以为他是花毒发作，疼痛难耐。唯有穆枫知道，他其实是想讨要花毒，想到夜鬼口中说过，沾染花毒之人沉迷于种种幻境，不可自拔，穆枫心里暗暗吃惊。

石小川关心二人，每日都要过来看好几遍。他看到穆枫每日替他们输送完内力，不是外出延医，便是紧锁了眉头在院中踱步，心中便也七上八下忐忑起来，不知道穆枫到底能不能救回胡青云。

这一日黄昏，他在前院练功完毕，急匆匆奔到后院，想要去看胡青云。他穿过院门，看到庞小玉坐在后院的庭院中，靠着一棵大树，正在发呆。庞小玉见他进来，忙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石小川走到近前，看到她梨花带雨、双眼通红，知道她必是又偷偷哭了一场，便安慰她道：“胡大哥是个好人，好人有好报，肯定没事的。嗯，你别哭了。”

庞小玉勉强笑了一笑，心里说：好人可不一定有好报。她定了定神，小声说道：“我刚才已经想得明白了，就算小胡伤重不治，也不再怕了。他若是死了，我也不要一个人活着。”石小川听了一惊，他父母在的时候虽也是相敬相爱，却从未在他面前有过十分亲昵的言行举止，倒是头一次感受到了热恋男女此生不渝的热情。庞小玉见他露出惊讶之情，笑道：“小川现在还小，怕是不明白。等将来你遇到一个真心喜欢的女孩子，就会知道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房门推开，穆枫从胡青云居住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大汗淋漓，略显疲惫，正是刚给他输好内力出来。穆枫看到他们两人投过来期待的眼神，不用说也知其意，摇头说道：“今日又来过两个大夫，都不济事。”他看到庞小玉的脸上掠过绝望之情，不禁叹道：“若是吕大夫在此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从门外气喘吁吁奔进来一个人，一身的尘土，满脸惶急。穆枫看到这人，不由狂喜，大笑道：“吕大夫，谢天谢地，你来的正好！”奔进来这人正是吕焕庸，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径直奔到石小川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急切问道：“月娘有没有回来过”

石小川一怔，摇了摇头，赶忙问道：“月娘怎么了”吕焕庸一路奔波，匆匆赶回，一心指望着能够找到月娘，听了这话，重重地一跺脚，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他才缓过神来，哭丧着脸告诉石小川，原来返回陇西的路上，月娘日渐康复，越是离老家近了，越能回忆起过往种种，有时候还能与他说笑几句。他以为月娘治愈有望，满心欢喜，却不料就在回到老宅的前一晚，月娘不辞而别，没了踪影。

吕焕庸自是焦虑万分，当即打发好婆先回老宅收拾，自己和董伯分头沿路寻找，就一路找了回来。一路上他心里总揣着个期待，指望月娘会返回此地，等听石小川说不曾见到过她，想到她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心智迷糊，茫茫天地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真是愁肠百结。石小川一听，想起月娘对自己百般照料，也是急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唉声叹气。

倒是吕焕庸先明白过来，问穆枫道：“你方才说了什么”穆枫将事情原由简略说了一过，颇感不安，说道：“走丢了月娘，你必是心急，却还要劳烦你疗治花毒。”吕焕庸摆了摆手，叹道：“穆爷，你是不知，自从宝儿丢失，我每治好一人，心里就会想，我这是又积了一分功德，指望着天上的神灵能够就此保佑宝儿。唉，但愿她们母子都能平安。”

既是有了吕焕庸的医治，胡青云和丁大鹏的中毒之症便大有起色。吕焕庸虽是整日愁绪萦怀，一旦给人治病，就像换了个人，全神贯注，兼之陇西成家所传医术精妙无双，便开出种种方剂替胡、丁二人洗涤五脏六腑，初时虽未见效，等到吕焕庸在一部《黄帝八十一难经》中觅到一个方子，一试之下，竟是颇有成效。

丁大鹏中毒稍浅，过得半个多月，便能下地行走如初，嗜毒之症更是消失不见。胡青云虽是毒症更深，也是一日比一日减弱，到后来已无需穆枫再输以内力，助其压住体内的花毒。石小川看到二人日渐康复，自是喜不自胜，可是有一样他却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看到，胡青云毒症越是每日减轻，庞小玉的态度便变得越是每日冷淡，等到胡青云恢复了八九成，往日她一哼之下胡青云趋之若鹜之态便也恢复了八九成。石小川忍不住去想：这胡大哥到底是治好了花毒好呢，还是治不好更好

吕焕庸见二人毒症渐轻，便又记挂着月娘，和来时一样，匆匆离去，临走之时他叮嘱胡青云道：“你体内花毒并未完全涤尽，回到东关还需访医问药，再行调治。”胡青云自然谢过不题。

又过了半个多月，天气转凉，北地的秋意到得更早，地上多了几片落叶。胡青云便和庞小玉商量着要返回东关，石小川虽是心中不舍，也只好惜别。到了要走的这一天，他早早起来，走出房门，看到胡青云已经备好了马，在院里等候。

石小川颇感惊讶，问道：“胡大哥起得这么早”胡青云脸上又显出忸怩神态，说道：“我怕小玉又生我的气，不告而别，独自离开，所以早点起来等着。”这边说着话，庞小玉已经走了出来，又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走。胡青云跟在后面，想要拉住她的手，却又不敢，终于壮起胆子说道：“那天你和夜鬼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庞小玉霍得转过身来，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胡青云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听到你对夜鬼说，我不是怕你，只是心里真的有你。我虽然迷迷糊糊，听了心里着实欢喜得很。”庞小玉翻了个白眼，说道：“我那是说给夜鬼听的，可做不得数。”胡青云顿时愕然。庞小玉看到石小川站在一旁，颇有几分打抱不平，嫣然一笑，对他说道：“小川兄弟，这个人想要我从今往后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整日待在家里摆弄文墨、做做女工，将来相夫教子。你说好不好”石小川一听，大摇其头，说道：“人生在世，总归要做自己欢喜的事情才好。”

庞小玉听了大喜，笑道：“你这个兄弟我算是认定了。”她指着胡青云说道：“日后这个人若是欺负我，你记得替我找他算账。”石小川看看胡青云一脸赔笑的样子，心里想：你看他那副窝囊样子，不被你欺负，已是万幸，说什么欺负你，怕是要等到转世投胎了再说。

这个时候，穆枫走了出来，故意沉声喝道：“你两个若要打情骂俏，尽可去一旁打骂，可莫要教坏了小孩子。”庞小玉脸上绯红，啐道：“穆爷也是这么不正经的吗”她生性豪爽，虽是与穆枫差着辈分，对方又是绝世的高手，倒是谈笑风生，并不像胡青云那般拘礼。穆枫哈哈笑了起来，庞小玉拉着胡青云到了院子的角落，只见到她大翻白眼、大跺其脚，胡青云点头哈腰，极尽卑微之能事，终于哄得她破涕为笑，答应了与他一道返回东关。

到的两人要走的时候，都是翻身上的马来，庞小玉又朝石小川招了招手，等石小川走到近前，她突然唰的一记马鞭，从他身旁抽过，把石小川吓了一跳。庞小玉笑道：“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弟弟。有句话我可先要和你说明白，你到东关的那一天，第一顿饭如果不是我漕帮请的，可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石小川哭笑不得，只好点头称是。

庞小玉和胡青云驾马奔出去几步，突然看到门外大树旁露出来丁大鹏的脑袋。他康复得早，已然回去，这也是赶来送行。庞小玉看到他满脸热切的神情，心念一动，问道：“丁大哥，你家中可有父母兄弟”丁大鹏摇了摇头。庞小玉又问道：“那你可曾娶妻生子”丁大鹏又是摇了摇头。庞小玉冲他一眨眼，笑道：“那你愿不愿意去结识一帮新的兄弟，以后有钱同使、有难同当，一道吃苦，一道快活呢”丁大鹏明白了她的意思，心底的快乐像涟漪一圈圈散开，散到脸上，已是合不拢嘴，大点其头。

庞小玉大笑道：“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快快跟上来。”两个人纵马飞奔，丁大鹏施展开飞毛腿，一路追了下去。

穆枫脸上带笑，走到门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目送三人远去。不知什么时候，石小川也坐到了他身旁。沉默片刻，石小川开口说道：“穆叔叔，我想拜你为师。”穆枫哦了一声，说道：“你不怕折了杜爷的辈分”石小川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大哥一定不会介意这种事情。”穆枫默然不语，过了片刻，说道：“你去看过杜爷了说起来，我也该去看看他。”

石小川突然说道：“不用了。”穆枫有些吃惊，转头去看他，看到石小川脸上浮现笑意，说道：“我猜大哥每日忙着和阎罗王喝酒，又或者是教那帮小鬼练功，未必有空搭理我们。”这个时候天空中突然传过来一声清越的鸟鸣，两个人都抬头去看，看到那只雄鹰已然痊愈，振翅高飞。石小川悠然说道：“又或者大哥已经变成了这只鹰，在天上尽情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