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其二重华引(上)（1 / 1）

孟婆视角

大唐永徽三年，盛世人间繁荣，东西二市，人群熙熙攘攘；阴曹地府忙碌，黄泉冥府，群鬼接踵摩肩。

奈河桥下，忘川腥黄。孟婆作为冥界的大神，早已不再做些发汤的“基础工作”，连制作都是她手下阴差的任务。乳白的曼陀罗二十朵、血红的老鸦蒜十八棵，点点蛇床四两、粒粒丁香二斤------再辅以昆仑弱水三鼎，泡制七七四十九天，而她只负责在最后关头施加点睛的妙法，便不用亲自鼓风旺火苦苦熬成一碗精纯。

传言汉光武帝时期，有一胡僧自河西来，满腹经纶，法力深不可测，这比丘曾于泰山之下得到了上古大神帝俊与其妻娥皇所留的、世人所谓的“忘忧”秘方，照着配了数次、费了不少气力却无一成功，自觉有缘无分，最后失望离去、抱憾圆寂。而孟婆本为天界一散官，长年“驻外”，替风母勘察山川。地位虽没比太微玉清宫中那些由凡人积善修行、得道升天的侍女强多少，可来历却颇不寻常。

古有灵兽曰开明，居弱水中，一虎身而九首，皆人面，因其有洞察是非、占卜未来之神异，故每当西王母出巡四方、体察三界时，便命其指引方向，而孟婆，正是西王母身边的驾车女。后来穆天子西行至瑶池，与西王母把酒言欢、相谈甚乐，琼浆玉露觥筹交错，灯火扑朔，让人暂亡世间疾苦和那光阴似箭。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二人依依惜别时，题石为记，植槐为约。东归道路遥远且多艰，天气诡谲多变，遍野凶兽满布，西王母担心穆天子遭遇不测，便派了深受其信任的孟婆护送其回镐京。

就这样，孟婆留在东方成了小仙，却因是“外来人”没有自己的道场，只得云游群岳。机缘巧合，她也得到了“消愁”的秘谱，而且她曾久居昆仑脚下弱水畔，深谙这弱水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开明兽第五首的唾液。单论这唾液和弱水，都是赛过砒霜的剧毒，可要是将这二者混合，以毒攻毒，则弱水将化作能化百毒的神水，喝下之后唯一的副作用便是忘记一切，宛如新生的婴孩。但因弱水质特，连鸿毛之轻都无法负荷，因此这弱水做成的汤药只有轻飘无形的鬼魂才能饮，活人别说喝了，根本无法触及。

孟婆返回昆仑，向开明兽道出了不情之请。她久历三界，见了不少亡魂徘徊在死地，执念太深不肯投胎，终成了孤魂野鬼，大仇不得报还饱受欺凌；她也见多了新生的婴儿带着前生的记忆，本有大好的前途，却被隔世的怨愁葬送了。她想配出神汤让奈何桥上的阴鬼喝下，洗去记忆，“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地投胎做人。开明兽听后九张嘴都异口同声表示认同，又有老交情撑着，他还真够仗义，直接将自己第五颗头上的右尖牙拔了下来送给孟婆一劳永逸，省得每次都要吐口水实在太麻烦！

这胡僧的方子差了一味开明兽的五首之涎，自然无法成功！孟婆得意地扬起了嘴角，而她就是仗着这个绝活，从天庭一坠地府，成了个位高活儿苦的冥官。但这都是老黄历了，孟婆早就“小媳妇熬成婆”，只需一个眼神，阴差们就必须心领神会。

这天，孟婆像往常一样，刚以开明兽毒齿做好神汤，便到黄泉路旁的彼岸花丛中那摇椅上躺着休息。我孟婆真是地府第一敬业的冥官，带工休假，虽说是休息，可我这还不是要看看哪棵花更适合做下次的药引嘛。

孟婆这样想着，刚想先闭目养神过会儿再“劳碌”，却远远地望见了那个在黄泉路上徘徊了已经二百九十九年的王魂——他正是十六国乱世中名扬关内外的前凉世宗张重华。这个年轻人到底有何深仇大怨，立下“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才肯把胎投的毒誓呢？具体原因孟婆并不知情。若不是他乃帝王身，秦广王也不会特意安排孟婆亲自奉汤。孟婆只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黑白无常敬其生前身份，并未用冰冷而沉重的锁链对其绑缚。他心力憔悴、面无表情，却在鬼群中显得格外清俊。自从三年前人间的武悼天王冉闵下了屠胡令，在强烈的民族仇恨中，不少深目高鼻的祖传汉人也死在了杀红了眼的同胞的利刃之下——也不全是利刃，不少人被钝刀砍了好几次才断首而死，有些人被巨斧重锤劈砸而亡。杨建乱成一团糟，押解亡魂的阴差忙得只恨分身乏术，不能三头六臂手脚齐上阵。秦广王无奈之下只得派出阴兵前去肃清秩序。

连着密集接触胡人和胡相的亡魂已有三年，孟婆早已审美疲劳，见到张重华那双低垂的、漂亮的丹凤眼时，她立即被吸住双睛，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透过惆怅，她可从那秀气的眉眼间，感受到他犹存的、在世的风情。他已犹豫不决，反复上下奈何桥两年了，今天终于想通了来喝孟婆汤入鬼门，不管那身后是否洪水滔天。正当他机械地接过孟婆汤准备一干而尽时，忽然猛地将手中的黑陶砸向桥面，连汤带碗摔得四溅。黑白无常和孟婆都被吓了一跳，众鬼也惊得抬起垂着的头，看了看情况，又继续下巴抵锁骨，面如死灰地排着队麻木前行。

是我的汤出现问题了？不应该啊，不但汤水，就连着气味都有迷幻作用，饮汤亡魂生前最爱什么口味，它就幻化如此，无论清香、浓香、酱香还是酸甜苦辣咸，应有尽有。孟婆还没反应过来时，只听见七爷谢必安和八爷范无救的锁链之声哐当作响。张重华跑了！他们正追了去，过了好久才将他捉了回来，连秦广王都被惊动大驾，赶紧带着阴司判官来了。

秦广王用指头蘸了蘸地上的汤，送到鼻前闻了闻，并无异样，看来是他心有余念未了不肯转世，便让孟婆先退下，躬亲与之交谈。

他们说了什么，孟婆一无所知，唯有那刚烈决绝的毒誓流传开来，鬼尽皆知。这一过就是二百八十年，其间张重华的鬼魂还算老实，仅偶尔作祟。后来，葱岭西一大河突然断流，河道上布满彩石，均为卵状，光滑细腻，鲜有棱角，人多以为奇，择石以雕琢，顿时兴起了一股淘石热潮。百年之后，松漠之间，风卷流沙蔽日，混天地为一体，华夷惊惧，无不异之。

秦广王告诉张重华，他的誓言成验，时辰已到。可他身为天子，竟食言而肥，谢七爷的好言相劝不停，范八爷的严刑威逼不畏，就是不肯投胎！软硬不吃，倔强而执着，真可谓是“鬼见愁”。最终还是叨扰了金銮宝殿的穹高上帝，于是天地人三王聚首奈何桥，鬼神皆惊，议论纷纷，称之为奇迹。

张重华以一敌二，针锋相对，出口成章，玉皇和秦广王亦舌灿莲花与之不相上下，金光一时间金光四耀。经过三天三夜的软硬兼施，张重华终于让步，答应若阴阳颠倒、牝鸡司晨、汉女为皇，他便不再纠结过往，安心投胎。张重华虽为凡人，却因仇念深重而有为非作歹的怨力，亡魂脾气硬、性子轴，生前再彬彬有礼，死后也难免不肯安分。玉皇给秦广王抛了个眼色，秦广王给不远处的判官打了个手势，三人完美配合，一致同意。

稳住了张重华，判官信手翻着生死簿，不经意间，一滴墨掉落在并州文水人武士彟次女的名字上。判官看了看，沉思片刻提起笔划了几笔、又添了几笔，减了十年寿命，换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无上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