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往来人（1 / 1）

西陆，沉沙界，千甲集高地。 各处都在不停地响着呼喝声，报告，指挥，传令，召集……全带有着浓重的焦急与愤怒，在其中，又不断地催生出激昂与血性。这里，如同一口正在加热的油锅。 可油有多热，却是用眼看不清楚的。 但要是有一滴水落进去—— 油就必定会炸。 …… 披轻甲跨柳刀的女子走在烟尘中，笼着白纱的脸上，只露出了泛着些许忧虑的眼睛。她不时止住脚步，为来回奔行的队队战士及群群驮马让路。 渐往高处行时，女子仰起了头，在这片地域的最高处，树立着三面大旗，和一把战刀，它们已经被向后移动了两次。 千甲集大体上是一座东西走向的高地，这所谓的高，只是相对于它左右方的平坦戈壁来讲的，骑兵和白泽战车队从千甲集的缓坡上向西方的虫潮发动冲锋时，能得到地势的助力，且可在之后的混战中左右开弓。 然而，因为黑石滩外的山峰突然崩塌，仓促应战的人族，已无法在外围布成严密的口袋。新的战斗从初九下午开始，一直持续到初十傍晚，最终虫人止住了攻势，缓缓退却。 可又一次成功地坚守住了阵地的人们，却再也没有了庆贺的心情。因为，这两拨虫潮涌起的间隔，还不到两天。而且，这一战中，在鲜抋之野上陈下的十余万尸体，被虫人抢走了过半数。 新的母虫已经出了黄沙海，之前的四只，也正要从山峰的空隙间爬过来。它们的嘴里，还在吐出着新的虫种，虫人的外围防御已经十分坚固，人族已经无法对其进行阻挠了。 掘沙虫人，幻影虫人，可以自燃的油虫，能飞行的至尊者…… 那么，下一波虫潮，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让人不敢去想，但必须要想。可无论虫潮变成什么样，目前在沉沙界上的人族，却是无法变得更强。 女子的视线越过旗帜和刀，望向沉沙界的天空，它黑得也越来越快了。这是因为冬季的到来，也因为每日焚烧尸体产生的灰烟——昨日的还未散尽，今天的火，便又烧起来了。 …………………… 到了这，周围都是垒成了一座座小山的木箱和草料，外围的声音被它们挡掉了小部分，但也足够令人生出安静的感觉了。 女子又往里行了小段路，停下来，转过身，她的面前现出了一人。 他倚着一堆无人穿的亮银甲胄，手间传出来了“噌噌噌”地低微响动，细看去，那人正捏着一块磨石，轻锉着横在膝上的刀刃。 “……张博。”女子静立片刻，唤出了声。 张博立时一怔，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惊讶地抬了头，本就晒得发黑的脸上还沾着好几片灰。 “……纳兰容芷？！” …………………… “如果老师知道，他的刀被你这样磨，怕是要叫你吃两套连招的。”纳兰容芷走过来，在一旁坐下。 “哈哈，哪里还有多余的水，我能抢到块儿磨石，就已经对得起乌兵了……哎，对了！”张博咧嘴笑答。接着，他忽然一拍脑门儿，眼睛里多了些亮色。 从身边抽过一副胸甲，在上面“铛铛”磕了两下，张博快速道：“等你回到吊牢山后，记得帮我传话给术士营，我们试出来了虫卒这次的实力！凭现在的甲，从正面已经挡不住它们的突刺了，那些家伙不但力气比以前更大，爪子还长了这么——” “先等等，你得派其他人去……”纳兰容芷打断了正比出着手势的张博，再说道：“我这次不回后方了。” “……啥意思？！”张博当即沉下了脸，急道：“你来前线做什么！不想活了？” “你们打得有多惨，我们都知道，王爷还在养伤，没了他在，后方营里的人总是忐忑。像我这般有些战力的，怎么还能安心待着。” “可你……”张博欲出言，却一时想不出劝说的话，只能先喷着闷气。 “既然做了决定，就不会回去了。”纳兰容芷抬手将面纱摘下，露出了明丽容貌，“放心，我会与右商将军的白鹤弓手在一起，不会受到虫潮的冲击。” “……靠，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更闹心了。白鹤弓手大队一般不死人，死的时候就是连成片！只带一把砍柴都费劲的刀，能挡住谁啊？至尊者都他娘的会飞了……”张博越说便越是气恼，索性把磨石揣到甲下，正过身来讲。 “你本来也不是当战士的那块料，不说身子骨弱，你看虫子第一眼时还没事儿，第二眼，也就该吐了……你要是能一口气儿喝两万斤火油，我倒是巴不得你吐，打仗的时候在你嘴边儿放根儿火把就万事大吉了……” “你闭嘴！”纳兰容芷甩手一巴掌，直接拍飞了张博的头盔，“你，还有于鑫，才到西陆几年？在王爷的手下，修为没怎么涨，嘴里跑战车的功力倒是愈发地炉火纯青，这样怎么会有姑娘喜欢你啊？！” “咋没有……”张博挤了挤眼睛，晃晃头，“谁不喜欢王爷？” “你，有，他，好，看？！”纳兰容芷一字一句，“你，有，他，厉，害？！”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张博一脸悲愤地对她拱拱手，之后正了脸色。 “我这几年一直都觉得，你迟早会离开西陆的……上个月我还听说了，从云中来的人找过你。” “是蓝甲军的两位将领，他们来叫我回去。”纳兰容芷点头，笑道：“但后来都被打发走了……被王爷打走了。” 张博却是没笑，埋了头片刻，低叹口气，说道：“王爷咋能上来就对他们动手，这还是你的意愿吧？可你……你咋就身在福中不知福呢？那是你纳兰氏的地盘，更有个不比王爷差的哥哥在。你若是回了云中，只要一伸手，就起码得有几个大印送过来，让你转着花儿的玩。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奈何得了你？” “我有时会想家，但我怕回到了鹰城，就再也出不来了……”纳兰容芷摇头，轻声道：“云中必定会发生一些大事，不然，也不会有人过来。但我哥哥素来寡言少语，又喜怒无常，除了那只猫和……就没人能猜出他的想法与行事。” “可你就从没想过，要在云中做点什么？……就算你哥哥曾经参与过围杀黑王，但是在我的感觉，他从没有生出过对神武卫下黑手的意愿，何况，王爷也对他没什么恶感，不然云中怎么还会和西陆一直有联系。” 纳兰容芷沉默不语，张博犹豫一下，再说道：“于鑫应该和你说过，假如……假如真又到了天下大乱，群雄割据的时候，我们有你在云中，神武的力量，就能变成两股，再加上还留在阳北的公羊羽鲲，以及秋……” “先不用说了。”纳兰容芷忽然提了声音，恼怒说道：“我不想回去，也不想懂那些！” “……那你便想着和我俩这样儿，天天泡在沙子里？！你回去仔细对着镜子，瞧瞧自己的脸，是不是变黑了？再过上几年，你当着别人，还敢摘下脸上的布？”张博指指自己，说道：“我们是情愿这样！大老爷们儿的，不就该干这种事么？不管下场咋样，都觉得人生痛快。可你呢？你不喜欢回云中，是吧？……那你跟我说实话，难道你就真喜欢呆在西陆？” “我……”纳兰容芷放下刚刚盖住脸颊的双手，秀眉轻扭，“可……我也只能在这里……” 张博看她的样子，表情也是有些怪异，动了两下嘴，终是开了口。 “秋熠应该是一直都以为，你在我们从华兴城分开后，就回云中了……你是觉得，一旦要是回去了，他肯定进不去云中吧？” 纳兰容芷闻言怔住了，随即偏过了头，眼神闪烁起来。 “那时，你肯定对他下过保证，老老实实待着之类的……在七月份的时候，我接到过他的信，里面提及过他在前几年的行程，和之后去东州的打算。另外，他还往云中送去了一封信……想必十有八九，是落到你哥哥手里了。” “信？！”纳兰容芷的眼睛睁大，握紧了手，猛地站起来喊道：“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能看见啊？”张博耸耸肩，边扣紧着甲，一边喃喃道：“不知道秋熠在里面写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和浓浓地思念之情呢……” “你闭嘴！”纳兰容芷大喊，张博笑声不停，挂上了刀。 “这是……”纳兰容芷缓缓皱起了眉头，“你……还有行动？” “得出去转转，半个鲜抋之野已经丢掉了，现在我们只能堵死吊牢山的口子，再据住千甲集的后半段……不用太紧张，这样儿我们倒是能更灵活些……但这一片地方，脚下就都是土了，那群虫子连山都能蛀踏，想挖出几条地道之类的，应该会更轻松。”张博伸手一划，又指了指地下。 “可一定要这么拼么……我们不是在裂谷前，还有更好的防线？”纳兰容芷低声说。 “哪怕是一小块儿地方，我们都不能轻易让出去。”张博果断摇头，“现在，已经爬进来了四只母虫，等大军退到吊牢山后，鲜抋之野上的母虫就能摆出一朵花了。我们喘一口气儿的工夫，它们就能生一千只小崽儿。即便靠戈梳障的分流，怕是也顶不住虫人的增员。毕竟我们的马会累，连夏朗的那群犀牛，都快撑不下去了……戈梳障后，就是龙脊长桥，我们想过桥，全军退到大裂谷的后面，得差不多用上一天……背水一战不好打，一旦被虫子咬住，我们没法撤。” 纳兰容芷无言颌首，再往他腰侧扫了眼，“虫心和星目，你带了么？” “那些东西？早就没了。一夜一场的打，术士哪能供得上。”张博抬头望向大旗，风向不知在什么时候变为了西南。 “可没有星目，你们在夜里怎么看清它们！”纳兰容芷戴上面纱，快速说道：“等半个时辰再出发，我去术士营取一些。” 张博立马拦住了她，笑道：“你就别让他们为难了，没有就是肯定没有，催也催不出来。另外，我可要告诉你，星目是拿飞蝗的眼珠子做的。我怕你进了那几间帐子，真得一路吐着回来……放心！我们只是去探路。以后不能再拿精锐斥候和虫子换命了，尸体都收不回来。二十只奔行者换一个虫心，二十个白虎武士，就得变成一只黑甲虫将，到头来，还是我们亏。放心。” “……量力而行，你别总是上头。于鑫还没回来，赵光耀和裴裔一走，骑将算上你，就只有三个了。” “放心，放心……”张博在地上捡了头盔扣上，回过身，又露出笑脸，“大力气，自然要用到真正的战场上。我堂堂天权营掌旗将，怎会挂在这片毛毛雨里。” “……那就好，于鑫应该也快归队了，到时，我会给你们带过来酒。”纳兰容芷先行离去，“已经有些晚了，我得快些去白鹤营。” “喂，开战时，你一定要注意，别离右商将军太远。”张博说道。 “放心。”纳兰容芷扬了下手，不一会儿，她又顿住脚，回头问道：“你说他往云中送了信……是不是骗我的？他怎么可能会写信。” “这个嘛……”张博晃晃脑袋，忽地大笑，“哈哈，逗你玩儿的嘛～” “……总说无聊的话，有意思吗？！”纳兰容芷抄起一口箱子丢了过来。 “当然有了。”张博笑着轻巧接了，“难得还有机会嘛……” “呸，这样怎么能有姑娘喜欢你！”纳兰容芷走了。 “……喂！”张博静了片刻，忽地喊出声来，“其实吧，不说秋熠，我们几个都很喜欢你啊！” “真无聊。” 张博没再答话，只咧着嘴笑，看着她的背影远去。